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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神圣情感》连载十二
作者/来源:原创 点击数:4100 更新时间:197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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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宁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这么久,她睁开眼睛,看到了荒原关切的目光。荒原高兴地说:“贾米拉,你看,她醒了。”

贾米拉说:“太好了,我去给她拿碗米汤来,艾农早都煮好了。”

荒原说:“萧宁,你吓死我啦!”

萧宁笑了笑,说:“我没有事,就是饿。”

荒原说:“你好几天没吃东西,能不饿么。不过,饿也不能多吃,得慢慢适应,人能饿死,也能撑死。有一年,克木伦大队的一个牧民迷路了,饿了好几天,找到人家后,大吃一顿,结果撑死了。”

贾米拉推门进来说:“荒原,你别老说死好不好。”

荒原接过贾米拉手中的碗说:“好,让我来。”他拿起勺子,一勺一勺把米汤喂进萧宁的嘴里,萧宁记得,只有小时候生病的时候,妈妈这样喂过她,连爸爸都没有喂过她东西吃,她感到非常不好意思,说,我自己能喝。

贾米拉说:“萧宁,你逞什么能。”

荒原笑道:“看你,挨训了吧,还是乖一点吧。”

荒原的大手在萧宁的眼前晃来晃去,萧宁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儿。荒原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让萧宁沉醉,也让她想起了荆雷的怀抱,她问:“荆雷呢?”

贾米拉说:“他睡着了,你把他累坏了,萧宁,这次如果没有荆雷,你必死无疑。”

荒原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贾米拉,你不让我说死,你为什么还说?”

贾米拉说:“咱们俩一人说一次,公平合理,以后都不许再说了。”

荒原对萧宁说:“荆雷是个好男人,非常出色,很有责任感。”

听着一个男人赞扬另一个男人,萧宁的心里百感交集,眼中不觉流出泪来,荒原慌了,说:“好好的,怎么哭了,我说错了么?”

萧宁说:“你没说错,是我太脆弱了。”

贾米拉说:“萧宁,这几天的事情,你都记得么?”

萧宁说:“记得不太清楚,就像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由于发高烧,她的记忆有些模糊,但记忆因朦胧而显得更加美好。尤其是荆雷的怀抱,承载着她的第一个青春梦。在那漫长而艰难的旅途中,荆雷成了她的守护神,可她不知道,荆雷能不能成为她永远的守护神,她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丝能不能穿过岁月的长廊,伸向遥远的未来。

萧宁喝光了米汤,仍然感到很虚弱,她说,能不能给我吃点干粮。

贾米拉说:“不能,尤其是莜面和荞面,不好消化,你都不能吃。”

萧宁说:“我哪能这么娇气。”

荒原说:“你得听医生的。我说贾大夫,我回家煮两个鸡蛋给她吃,行不行?”

贾米拉说:“行,别煮老了,煮嫩一点。”

荒原说:“我也看不见里面,怎么能知道煮没煮老?”

贾米拉说:“真笨,连个鸡蛋都不会煮,我告诉你,水开以后煮四分钟。”

荒原说:“明白了。”

贾米拉说:“荒原,萧宁已经醒了,你就别整天长在我们青年点了,你也不

是我们青年点的。”

    荒原有点蒙了,不知贾米拉的话是什么意思。

萧宁忙说:“贾米拉喜欢胡说八道,你别听她的。赶紧去煮鸡蛋吧,我想吃。”

荒原走后,贾米拉说:“萧宁,我可警告你,荒原可是有家的人。”

萧宁不语。

贾米拉又说:“荆雷多好啊!”

萧宁说:“我也没说他不好呀。”

令萧宁惊讶的是,她没有说出来的下半句话是:可我更喜欢荒原。然而,这

种喜欢是无望的,萧宁的感情陷入了矛盾之中。

荆雷的矛盾是,萧宁并没有变成一个聋子,那么,他还要不要照顾她一辈子?在共同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磨难之后,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会不会还和过去一样。荆雷特别害怕与萧宁的第一次见面,他不怕别的,就怕萧宁对他说谢谢。幸亏萧宁没说,萧宁还和过去一样,似乎对荆雷把她抱进怀里以后的事情都失去了记忆,这又让荆雷感到非常惆怅。

这之后不久,青年点来了一位客人,是李书一老师。他从长途汽车上下来走进青年点的时候,丹顶鹤竟然没有咬他,好像认识他一样,把他放了进来,艾农对此大为惊奇,因为丹顶鹤根本就没有见过李书一,它难道能闻出城里人的味道?李书一老师是来采访的,转眼知青们到草原已经一年了,他奉报社之命来看看他们都有些什么收获。

萧宁认为没有什么收获,她对李书一说:“谈不上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我们这一年,只是在解决生存问题,为了吃,为了穿,为了住,为了烧而奔忙。”

李书一问:“豪情还在么?”

萧宁想了想,说:“还在,血还是热的。”

李书一说:“那就好,这是最宝贵的。”

李书一给萧宁带来了几本书,有一本《共产党宣言》,萧宁说这本书她早就读过了。李书一说,你以前是把它当作一本政治读物来读的,这次你把它当作一本文学读物来读,肯定会有不同的收获,这本书的语言特别好,开头最好,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上空游荡……

萧宁被李书一的激情感染了,她说:“好,我再读一遍。”

李书一说:“不是再读一遍,是多读几遍。”

萧宁笑道:“你老了么?这么唠叨。”

李书一说:“我才比你们大几岁呀,你就嫌我老啦?”

        李书一还给萧宁带来一套《资本论》,萧宁满面愁容地说:“你让我读这么大部头的理论著作?多枯燥啊。”

李书一说:“你读下去就知道了,它写得像文学著作一样生动优美流畅,开卷有益,你可不能不读,我千里迢迢给你背来。”

萧宁说:“好吧,我一定读。”

此后,萧宁用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读完这部《资本论》,她是把它当作一部文学著作来读的,可它终究不是一部文学著作。后来,荆雷借去了这部书,他是把它当作一部经济学著作来读的。当他读完之后把书还给萧宁时,萧宁说,不用还了,你再多读几遍吧。这部《资本论》就一直保存在荆雷的书架上。

巴特尔热情地欢迎李书一的到来,并对他大谈知青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的丰硕成果,说他们开荒种地、打井植树,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说女知青在萧宁的带领下冲破旧的传统观念,给羊配种接生,大大提高了母羊的受胎率和羊羔的成活率,还说了荆雷和萧宁为了保护大队的马群,跟着马群跑了三天两夜,最后,他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初征在来草原的第一天就牺牲了,草原人民永远怀念他。李书一听得非常兴奋,这些内容足够他写一篇感人至深的长篇通讯了。

可是,当他向萧宁了解详细情况时,萧宁对自己的先进事迹进行了全盘否定,她说她没有保护大队的马群,她那时候发高烧,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有力气保护大队的马群,要不是荆雷把她带回来,恐怕她早就葬身荒野了。李书一又去采访荆雷,他希望荆雷能告诉他一些鲜活的素材,不料荆雷说,没有什么可说的。任凭李书一拿出记者挖地三尺的本领,他就是不说。李书一说,这三天两夜一定是你一生中最难忘的,怎么会没什么可说的呢?荆雷说,如果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我就应该把它珍藏起来,而不是与他人共享。他还说,我们不是英雄,我们最后还是离开了大队的马群。所以,你不要写这件事,真的没什么好写的。

荆雷的拒绝,让李书一突然为自己的职业感到悲哀。

荒原到青年点来的时候,李书一听说荒原就出生在贡格尔草原,而且是当年骑兵团长的儿子,马上拿出照相机,要给荒原拍照,职业敏感告诉他,这是一条不可多得的好新闻。可荒原坚决拒绝,他说:“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想成为新闻人物。”

李书一动员了半天也没用,荒原说:“你就别做无用功了。”

李书一还是不甘心,他拿着照相机,说:“我给你们新老知青照张合影吧?”

萧宁看着荒原没有说话,她的心里很想照这张合影,可荒原仍然拒绝,他说:“萧宁,不是我不愿意跟你们合影,实在是我不想让记者把照片弄到报纸上去。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的。”荒原和萧宁都没有想到,他们以后再也没有得到合影的机会,这给他们留下了终身的遗憾。

李书一说:“没想到你对报纸这么抵触,我保证不把照片登到报纸上。”

荒原说:“我一般不相信别人说什么,我只看别人做什么,再说我们这个地方,十天半月也看不到报纸,你就是登了我也不知道。但你只要照了,我就会担心,还是不照我最安心。”

李书一收起照相机说:“荒原,你让我的草原之行留下了一个遗憾,这笔帐我早晚会和你算。”

荒原以胜利者的口吻说:“欢迎清算,也欢迎你再来草原。为了向你赔礼,我请你到我们家喝酒。”

李书一说:“行,请萧宁作陪。”

萧宁说:“你要是喝茶我可以陪,喝酒我可陪不了,我不能喝酒。”

荒原说:“你不能喝我替你喝,走吧,舍命陪君子。”

萧宁便陪着李书一来到荒原的家,一进外屋,萧宁就看到了那副崭新的马鞍子,她问:“弄好了?”

荒原说:“早都弄好了,你也不来借马鞍子,害得我们谁都不敢用这个新马鞍子。”

李书一奇怪地问:“为什么?”

荒原说:“我答应过萧宁,处女骑归她。”

萧宁说:“一句玩笑,何必当真。”

荒原说:“军中无戏言。萧宁,这个马鞍子会一直等着你。”

萧宁心想,我倒要看你能给我留多久,我以后不到你家来借马鞍子了。

进了屋里,李书一见到了荒原美貌如花的妻子和飘逸如仙的岳父,大为惊奇。他觉得荒原的家充满了神秘色彩。

乌云其其格和达赖大夫陪客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到夏场去了,留下他们三个人和一大桶奶子酒。

荒原端起酒碗说:“现在是我们的天下了,来,让我们痛饮一场。李记者,我先敬你,欢迎你到草原来。”

荒原一连敬了李书一三碗酒,红晕便爬上了李书一的脸庞,李书一说:“我要醉了。”

荒原说:“人生能有几回醉?你不要怕醉,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里。”

李书一说:“睡这可以,醉了不行。”

荒原又代表萧宁向李书一敬酒,他说,你是萧宁的老师就是我的老师。李书一说:“我可没有资格当你的老师,你才是真正的老师。所以,这碗酒我不能喝。”

荒原说:“端起的酒碗不能放下,你不喝我也要喝。”

李书一伸手按住他的酒碗说:“荒原,你也不能再喝了,我们还是聊天吧。”

荒原说:“喝。一切语言,一切交流都在酒里。”

李书一盼望的不是多喝酒,而是多说话,他想探求荒原的秘密,可荒原只喝酒不说话,就像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间谍。

萧宁对李书一说:“没事,让他喝吧,他海量。”

荒原笑了,说:“萧宁,还是你了解我,你真是我的知音。”

萧宁的脸立刻就红了,她说:“荒原,我记得你喝多少都不说酒话,今天还没喝多呢,怎么就说起酒话了?”

荒原说:“我没有说酒话,我说的是真话。”荒原一扬脖子把酒喝了,又倒上一碗说:“萧宁,我说的话你不喜欢,我罚酒。”说着又一扬脖子把酒喝了。

李书一看了看荒原,又看了看萧宁,也把酒端起来一扬脖子喝光了。

荒原说:“好,痛快。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爱喝酒么?就是因为喝酒痛快。”

李书一说:“荒原,来,我敬你一杯。我并不是萧宁的老师,可她叫我老师,我们就算师生一场。我很了解我的这个学生,比她自己还了解她,我跟你说,别听她喊口号说要扎根草原,她不会永远留在这里的,她不属于这里,她的前途也不在这里。我希望她在草原期间,你能多帮助她,你是老大哥。”

荒原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她的,我也不会永远留在草原,我们都是鹰,早晚会飞的。”

李书一说:“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荒原打断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来,喝酒,只要我把这碗酒喝下去,我就接受了你的嘱托,我们草原的男人一诺千金。”

荒原把酒喝了,李书一也喝了。荒原又倒上酒,他对萧宁说:“其实我不愿意喝这碗酒,但是我不得不喝,你知道为什么吗?”

萧宁看着他不说话,他说他也是鹰,早晚会飞的,可他已经结婚了,他还怎么飞呀?荒原也不说话,他用手指蘸着碗里的酒在桌子上写下了四个飘逸的字:相见恨晚。

后来,萧宁在大学里读到那行著名的诗句“恨不相逢未嫁时”,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荒原蘸着酒写下的那四个字。

酒精让高度近视的李书一醉眼朦胧,他看不清荒原写的字,只见他在桌子上画,他问:“你画什么呢?”

荒原说:“联络图。”

李书一还想回青年点住,可是酒精让他的腿暂时失去了走路的功能,他只好住在荒原家。荒原送萧宁回青年点,一路上,荒原都没有说话,这让萧宁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担心荒原会说出令她尴尬的话,可是这样,她的心里又觉得有点遗憾,好像她又盼望着荒原能说出一些情意绵绵的话。到了青年点门口,荒原说:“萧宁,你真好。我从没见过象你这么丰富的姑娘。”

萧宁知道,他说的丰富是指内心世界。

从旗委所在地经棚发往贡格尔草原的长途汽车,原则上是每旬三班,但是,一年当中,能够遵循这个原则的时间不足三个月,冬天下雪,长途汽车停发,夏天下雨,长途汽车也停发。李书一本来想坐下一班长途汽车回经棚,可那一天下大雨,车没有来。

萧宁说:“下雨天,留客天,人不留天留。”

李书一只好留在青年点。

大雨下了一整天才停,李书一高兴地对萧宁说:“雨停了,车就会来啦。”

萧宁说:“你高兴得太早了,车不会来的,因为路还没有干。车不来不是怕雨,是怕雨冲毁了路。”

李书一骂道:“该死的路!”

萧宁说:“你还算运气好,现在是夏天,要是赶上冬天下大雪,一两个月都不来车,你还不得急死。有一年冬天,人民日报的一个女记者在草原被困了一个多月,急坏了,回去写了个内参,反映草原交通不方便,有一位中央领导还做了批示,可是有什么用?交通还是不方便,就算是有车,路不行,还是走不了。”

雨后的草原,无比清新,吃过晚饭,李书一对萧宁说:“我们到外面去洗洗肺?顺便拍几张照片。”

萧宁笑道:“你的肺还是黑色的,我的肺早就变成绿色的了。”

他们走出青年点,向营子外面走去。走到牧主家的牛粪小屋时,萧宁给李书一讲了牧主的儿子和抓特务总也抓不到的故事,还有杀牛的惊险场面,走出营子时,她又告诉李书一,龙布就是在这里枪杀了母狼,她们当时是多么难过,还有沙木匠抓到的那只小狐狸,她一直不敢问荒原是不是把它放掉了,她害怕荒原说他忘了,也害怕荒原说她不信任他,她还说了达赖大夫关于瘸子的预言,竟然说得那么准,用唯物主义根本就无法解释。

草地上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腿,萧宁说:“你可不要把这些写到你的报道里去呀。”

李书一笑着说:“就是你让我写,我也不会写的,就是我写了也没有人敢登。不过,萧宁,这是多么好的生活素材,你不想把你们的生活写成一本书么?”

萧宁说:“我当然想写,写一本像《青春之歌》那样的书,可我现在写不了,很多事情我还没有想明白。”

李书一说:“萧宁,这次来草原让我反思我的工作,我发现,当我合上采访本结束采访的时候,采访其实才真正开始,我记下来的东西不过是生活的表面现象,而不能写到报道里面的东西才是生活的本质。”

萧宁说:“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你很了解我们,可你写出来的我们肯定是不真实的。为什么?是你不想写得更真实么?不是,好象是有一种力量要求你这样写,你不这样写不行。这种力量是什么呢?”

李书一说:“这种力量是政治。”

一轮红日染红了天边的晚霞,霞光照在萧宁光滑的额头上,她青春的面庞过早地出现了岁月的沧桑。

李书一拿出照相机,他对萧宁说:“现在是一天当中光线最好的时间,你千万不要中午照相,中午太阳从头顶上照下来,拍摄效果最不好。”萧宁的第一堂摄影课就这样在无意中开始了。

萧宁说:“早晨的阳光和傍晚一样,也是斜射。”

李书一说:“对,早晨的光线也好。来,你坐到草地上,我给你拍一张逆光的。”

萧宁说:“逆光,脸不是就黑了么?”

李书一说:“但是立体感强,而且更有艺术性。”

萧宁坐到草地上,来自身后的阳光照在李书一的身上,给他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环,十分辉煌,他手中的照相机像一面反光镜,把来自天上的阳光又反射到蓝蓝的天上。

李书一按下快门之后,说:“来,你给我照一张。”

萧宁接过照相机,说:“我不会,我从来没碰过照相机。”

李书一说:“非常简单。”

他告诉萧宁怎样取景,怎样对焦距,萧宁给他拍了一张后,意犹未尽,说:“我再给你照几张。”

李书一说:“我可没带那么多胶卷,今天的摄影课就上到这儿。”

萧宁问:“下一节课什么时候上?”

李书一说:“也许用不了多久。”

李书一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了,第二节课他们不是等了不久,而是等了整整八年。

李书一又给萧宁拍了几张照片,突然对萧宁说:“萧宁,我发现荒原对你很好。”

萧宁承认道:“是的,他是老知青,他比我们成熟。他能给我很多别人不能给我的东西,我指的是精神上的东西。”

李书一说:“我知道,成熟的男人对你更有诱惑力,你们青年点的男知青对你都构不成威胁。”

萧宁调皮地说:“你怎么能把革命友谊说成是威胁呢?”

李书一沉思了一会儿,对萧宁说:“萧宁,你说我要是辞职到你们青年点来怎么样?”

萧宁说:“你妈能同意吗?”

李书一说:“我认准的事,没有人能阻拦我。”

萧宁不知道李书一是试探还是一时感情冲动,也许是想婉转地表达什么,不管是因为什么,萧宁都很坚决地说:“不行,你不能来。”

李书一说:“为什么?”

萧宁说:“我们是知青,我们有很多回城的机会,招工招生征兵都有我们的份,你来就是当农民,你不是知青,你不会再有回城的机会。你不是跟我说不要留在这里么,几年以后,如果我们都走了,怎么办?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那你来还有什么意义?”

萧宁的回答既在李书一的预测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该失望。他解释说:“我只是觉得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你前面的道路会更艰难,应该有一个男人拉着你的手,和你一起往前走。”

李书一说着拉起萧宁的手,这让萧宁感到紧张,但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因为那只手传递给她一片摇曳的暖意。李书一太了解她了,虽然她很坚强,但她依然希望能有一个强大的男人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往前走,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不论前面的路是康庄大道还是地雷阵,他们都会无所畏惧。可是,这个男人在哪里呢?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找。

李书一就这样拉着萧宁的手,在草原上漫步,这一刻,成了萧宁一生中美好的怀恋。

第二天仍然没有长途汽车的消息,李书一便和知青们一起去草场剪羊毛。

知青的加入使剪羊毛的草场像屠宰场一样充满了血腥的气息。那些可怜的羊在知青的大剪刀下,不仅失去了全身的羊毛,还变得伤痕累累。牧民剪下羊毛后的羊是雪白的,知青剪过羊毛后,羊身上布满了红色的伤口,萧宁对李书一说:“那些剪破的伤口痊愈后,就会变成一个肉疙瘩,再也长不出羊毛了。”

李书一说:“你们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

萧宁说:“小心一点就剪得太慢。”

李书一说:“我来试试。”

萧宁说:“那我们俩一伙。”

萧宁跑到羊群里,抓住一条羊的后腿就把它拖了出来,然后她用另一只手抓住羊的一条前腿,使劲儿一拽,羊就跌倒在雨后的泥水中,萧宁用膝盖压住羊的身体,对李书一说:“你剪吧。”

李书一用右手拿起黑色的大剪子,用左手撸开羊身上的毛,开始往下剪,羊毛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掉下来,它们紧紧地连在一起,如同羊身上的第二张羊皮。由于怕剪到羊的皮肉,李书一的剪子总是离羊皮较远,萧宁说:“你这样剪不行,产毛率太低。”

李书一只好把剪子贴到羊身上,结果,他不断地剪破柔软的羊皮,红色的鲜血不断地渗出来,在洁白的羊身上显得格外刺目。李书一说:“不行,我干不了这个活儿,萧宁,还是你来吧。”

萧宁接过他手中的剪子,说:“你可把羊压住了。”

萧宁剪得很快,但也时常剪破羊皮,她说:“今年,落到我们手里的羊算是倒霉了,你没看见,羊倌都心疼死啦。”

李书一说:“别说羊倌心疼,我都心疼。”

萧宁笑了。

萧宁剪完最后一把羊毛,说:“好了,你放手吧。”

光秃秃的羊站起来,带着斑斑点点的血痕跑走了,留在地上一张羊毛,萧宁把羊毛卷起来,她的手上沾满了肮脏的油脂,李书一的手也是一样,他说:“羊毛真脏,完全不像白云。”

萧宁说:“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萧宁又跑到羊群里拽出一只羊,她说:“我们得加快速度,人家都剪三只了,我们才剪一只。”

这群羊在傍晚时分全部被剪完了,它们像被洗劫过一样,变得一无所有,也变得无比清净和轻松,和洁白的身体相比,每一只羊头都像出土文物一样陈旧,它们互相张望着,彼此进行重新确认。

羊倌赶着白而无毛的羊群,向远方走去。羊群边走边吃地上的青草,似乎急于让绿色的草经过消化后,变成白色的毛,它们就像一架架产毛机,周而复始地进行着物质转换。

供销社的汽车来拉羊毛,萧宁问司机有一个客人能不能搭他的车到经棚。

司机说:“只能坐在羊毛上。”

李书一忙说:“行,只要能走,坐在哪都行。”

送李书一上车时,萧宁告诉他:“你中午一定要给司机买一顿午饭。”

李书一问:“买什么?”

萧宁说:“一碗羊汤,三个馅饼,你想买别的也没有,这就是你的车票。”

李书一笑了,说:“我知道了。”他又小声对萧宁说:“萧宁,你得答应我,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你不属于这里。”

萧宁笑着说:“老师,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

李书一叹了一口气,说:“萧宁,我会为你担心的。”

萧宁说:“你不必为我担心。”

李书一又说:“萧宁,记住我的话,永远不要放弃学习,要多读书。”

萧宁说:“可惜这里没有图书馆。”

李书一说:“我会给你寄书来,想着给我写信。”

萧宁点头答应了。

李书一无奈地上了车,爬到高高的羊毛上,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草原。

李书一走了,萧宁感到如释重负,又感觉怅然若失。她很尊敬李书一,但是她很清楚,作为记者,李书一只是草原上的一个匆匆过客,他不属于草原,他应该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可李书一说她也不属于草原,他说得对吗?草原究竟是她人生的起点还是她人生的终点呢?

思绪像天边的云,摸不着,理不清。

前程像草原上的路,没有路标,没有边际,也没有尽头。

剪过羊毛的羊群在草原上游荡,新的羊毛在疯狂地生长,如同剃光的头上新生的头发。新的羊毛上出现了寄生虫,这种寄生虫像病菌一样在羊群中蔓延,羊毛大片地脱落,掉光羊毛的羊肚子光亮如鼓。公社畜牧助理专门给贡格尔大队送来了淡黄色的六六六药粉,据说这种用途广泛的杀虫剂试验了666次才取得了成功,所以取名叫六六六。畜牧助理说,用六六六药水给羊群洗澡,就能够杀死寄生虫。巴特尔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青年点,让他们用盖房子剩下的水泥给羊群修一个简易的药浴池,包尼亚帮他们做了一个设计,因为这个药浴池既要有一个入口,又要有一个出口,还要有一定的深度,药水必须没过羊的身体。

药浴池很快就修好了,受害最严重的羊群也已经赶了过来,方卫东把一大袋六六六粉倒进了药浴池,荆雷等人正要往里面倒水时,萧宁大喊一声:“先别倒水。”

原来她在说明书上看到,六六六药粉不溶于水,只溶于酒精和煤油。她问贾米拉还有多少酒精,贾米拉说,就是把全公社的酒精都集中起来,也装不到这个药浴池的一个底儿。那只好用煤油了,萧宁叫方卫东先去请示巴特尔,再去开拖拉机拉煤油。

方卫东找到巴特尔,不料巴特尔说:“就用水,你们不用听说明书的。”

方卫东哭笑不得,说:“巴书记,我们可以用水,可是药在水里不溶解,起不到杀虫子的作用,我们不是白忙一场吗?”

巴特尔说:“那你们得浪费我多少煤油啊?”

方卫东说:“这哪是浪费,这是需要,你不舍得用煤油,羊毛都掉光了,损失更大。” 11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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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尔说:“早知这样,这个活让包尼亚干,不让你们干,他肯定用水。”

方卫东说:“巴书记,这是科学。”

巴特尔说:“你们讲的科学都是书本上的,不实用。我告诉你,肯定不能用煤油,煤油气味大,羊根本不会往里进,那你们才是又浪费了煤油,又白忙了一场呢。”

方卫东一听,也有道理,忙说:“巴书记,那你说怎么办?”

巴特尔说:“你刚才不是说还溶于酒精么,先用少量酒精化开六六六粉,再往酒精里兑水,酒精溶于水呀。”

方卫东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巴书记,你真聪明。可是贾米拉说,把全公社的酒精都集中起来也不够。”

巴特尔说:“那就直接用酒。”

按照巴特尔的办法,药浴池里注满了药水,大家开始往里面赶羊,可是,羊无论如何也不往里进,它们像惧怕刀山火海一样惧怕那一池药水,它们用四只蹄子死死地抓住地面,善良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它们绝不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羊。

萧宁想在羊群中寻找领头羊,只要把领头羊带进药水池,其它羊就一定会跟进,可她找不到领头羊,领头羊隐藏在拥挤的羊群中,似乎在躲避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在这关键时刻,它为什么不能像受到群众掩护的共产党员那样挺身而出呢?

羊毕竟是羊,它不可能有共产党员的高尚情操。

萧宁只好把最前面的一头羊当作领头羊,推着它肥大的屁股往水里赶,可这头羊毫无领袖素质,死活不往前走,萧宁又走到它的前面,用两手拽住它的犄角,使劲儿往水里拽。

这只羊用恐惧的眼神望着萧宁,仿佛她是一个刽子手,要把它拽进死亡的深渊。萧宁大叫:“方卫东,来帮我推它。”

方卫东从羊群中挤过来,奋力推羊的屁股,萧宁拽着羊的犄角,一步一步退进了药浴池中,药水淹没了她的双腿,淹没了羊的全身,只剩下一只羊头在水面上浮动。萧宁松开手,羊向出口逃去。

这只羊并没有起到领头羊的作用,其它的羊仍然胆怯地挤在入口,不肯往水里走。药浴池里站着孤伶伶的萧宁,她对羊们说,下来吧,水很浅,淹不死你们的。羊们望着她,仿佛在说,你比我们个子高,当然淹不死了。

萧宁没办法,只好站在药水里,一只一只往水里拽,方卫东站在岸上,配合她往里推。其他的人都围在羊群的后面,往前赶。

萧宁在药水里站了半天,才给羊群洗完药水澡。药液浸透了她的裤子,也浸透了她的皮肤。贾米拉说:“你快到河里去泡一泡,可别中毒了。”

萧宁走进河水里,淡黄色的药液顺流而下,萧宁觉得自己污染了这条小河。河水冲刷着她裤子上的药液,却冲不掉她肌肤里的残留,在此后的岁月里,这些残留药液一直在她的汗毛孔里蠢蠢欲动,它们作怪的时候,萧宁的两条腿就奇痒无比,她就用手指甲狠命地去挠,挠得两条腿鲜血淋淋。为了这两条日夜奇痒的腿,她一直不敢剪掉长长的手指甲。那些六六六药液,在萧宁的一生中都没有离开她的腿,成了她腿上的寄生虫。

当萧宁从河水中走出来,穿着往下滴水的裤子回到青年点时,从麦田里回来的荆雷问方卫东:“你为什么不下到水里?”

方卫东说:“我要替她,她不同意。”

荆雷说:“她不同意你就不能跳进去呀,还是你不想下水。”

方卫东白了荆雷一眼,说:“我不想理你。”

萧宁说:“你们别为一点小事没完没了的,谁下水都一样。”

荆雷固执地说:“不一样,有男生在,就不应该让女生下水。”

方卫东说:“我没想那么多。”

大家在食堂吃晚饭时,丹顶鹤带进来一个疲惫的陌生人,他长得又瘦又小,却背着一个很大很重的背包,他一进屋就把背包放到了地上,他显然是再也背不动了。他的脸色黝黑,额头突出,如同北京猿人。所有的人都端着饭碗看着他,就像看一位天外来客。

丹顶鹤从陌生人的脚下跑到萧宁的跟前,萧宁从丹顶鹤的眼睛里断定,陌生人不是牧民,一定是城里人。她站起来说:“同志,你找谁?”

陌生人说:“我不找谁,我是地质队的,和大伙走散了,我能在你们这住一宿吗?”

萧宁说:“没问题,你吃饭了么?”

陌生人说:“我今天一天都没吃上饭。”

萧宁说:“那你一定饿坏了,先吃饭吧。”

大家往一起靠靠,给他让出一个座位,艾农端给他一碗奶茶,他一口气就喝光了,艾农又递给他一个玉米面饼子,他咬了一口,说:“有咸菜么?”

艾农说:“没有,只有咸盐水,你如果冬天来,我们有牛肉。”

陌生人这才看到,每张餐桌上都放着一碗盐水,他抬起眼睛望着大家,说:“你们没有菜吃?”

艾农说:“对,草原不种菜。”

陌生人说:“和我们地质队一样,我们也吃不到菜。上次回城,在路上,我看见人家丢下的两片白菜叶子,馋得让司机停车,跳下去拣起来用手擦擦就吃了。”

大家听到他说白菜叶子,眼睛都直了,陌生人明白自己不该提到白菜,他用玉米面饼子蘸了一下盐水,大口吃起来。

所有的人都不吃了,一起怀念白菜。

陌生人吃饱后,说:“我一看见你们墙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八个大字,我就知道是个青年点,我们最喜欢青年点,只要有青年点,我们就不到老百姓家去找宿。”

萧宁说:“你们到这里来找什么?草原的地下有矿藏么?”

陌生人说:“没有,黄岗梁有铁矿,我们在勘测储量,储藏量大才有开发价值。”

萧宁问:“储量大么?”

陌生人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从黄岗梁下来,就是想看看矿脉是不是伸到你们这了。”

萧宁说:“如果开发黄岗梁,我们这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包头?”一提到包头,萧宁的耳畔就响起了一首歌:我们像草原的神马,奔驰在草原上……

陌生人说:“我不知道,也许能。我们只管找矿。”

萧宁说:“我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叫《年轻的一代》,特别激动人心,里面有一个主人公,叫肖继业,是地质学院的大学生,毕业后从大上海去了边疆的地质队,你看过么?”

陌生人说:“我就是看了这个电影,才从国外回来报考地质学院的。”

一听他说从国外回来,宋典就来了精神,问他:“你从哪回来?”

陌生人说:“缅甸,我们家是缅甸的华侨。”

宋典忙说:“你一进来我就看你像南方人。”

方卫东说:“不是南方人,是越南人,你一进来我就看你像越南人。”

艾农说:“你们家里的人还在缅甸么?”

陌生人说:“在,他们都在缅甸,只有我一个回来报效祖国。”

艾农说:“唉,你比我们走得还远,你多长时间才能回一次家呀?”

陌生人说:“我回来十年了,还没有回去过。”

这句话勾起了大家的思乡之情,都在想,我们过多久才能回一次家呀,总不会也要等十年吧?

艾农很想问问他,回国十年了,是不是在国内结婚安了家,可是又一想,他每天跟着地质队到处走,到哪里去安家呀。

萧宁说:“你一定累了,早点休息吧。”

宋典说:“走,到我们屋住,给我讲讲缅甸的事。”

宋典帮他背起背包,说:“这么重?”

陌生人说:“都是石头,当然重。”

这个陌生人第二天一早就悄悄地走了,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宋典本想送他,可由于他前一天晚上睡得太晚,当他醒来时,陌生人已经没有了踪影,仿佛他根本就不曾来过。他所在的地质队在黄岗梁勘探了好几年,才确定了铁矿的储量是1.1亿吨,为全国第三大铁锡矿。又过了几年,黄岗梁铁矿才开始开采。这时,大连知青已经全部离开了贡格尔草原。

萧宁他们只知道,在勘探黄岗梁铁矿的地质队里,有一个从缅甸归来的华侨,但他们不知道,在改革开放以后,这位华侨是回缅甸了,还是依然留在祖国的地质队里,他们更不知道,这位地质队员是否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