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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神圣情感》连载三
作者/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4006 更新时间:200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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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举那面红旗。”

萧宁面露难色,说:“这面旗太大了,你最好找一个男生扛。”

王主任非常坚决地说:“不行,这面大旗必须你来扛。”

萧宁看了一眼王主任,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她知道现在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嘴边已经站了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她想,这大概就是从幼稚走向成熟。在此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她幼稚,她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幼稚。

萧宁向红旗走过去,她伸出双手握住旗杆,像展开一床缎子被面一样把旗面展开,她看见“创业队”三个大字在红旗中央金光闪闪,贴近旗杆处的白底上还有一行黑色的小字:“辽宁省首批知识青年赴昭乌达盟插队落户”。萧宁是第一次见到这面红旗,但是这面红旗的旗面设计却让她感到似曾相识,她突然想起了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那面中国工农红军的旗帜,所不同的只是红军用了繁体字。在萧宁这一代人的心里,红军是一支令人肃然起敬的部队,她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恨自己晚生了40年,没有当上红军。

有一个女同志走过来,把一朵大红花系到萧宁胸前的扣子上,那朵花很大,差不多盖满了她的胸部,她觉得自己的脸都被花映红了。她看到候车室里的年轻人都像她一样,胸前戴着皱纹纸做的大红花,皱纹纸像水波纹一样,把红色的光彩荡漾到他们的脸上。这群可爱的年轻人就是她的知青战友,他们将携手并肩到昭乌达盟草原去谱写一曲青春的赞歌。

王主任站在贵宾候车室门口大声叫道:“萧宁,你过来!同学们,请大家跟着萧宁走,谁也别掉队。”

萧宁用双手举起那面大旗,鲜艳的红旗立刻传递给她一种红色娘子军的庄严之感。萧宁走出候车室,走上主席台,市里的党政军领导全都在主席台上,萧宁看到台下的广场上站满了送行的人,无数面红旗在人群上空招展,构成了一幅热烈而醒目的宣传画。萧宁没想到他们的出征场面会如此壮观,他们的人生开端会如此辉煌,这让她非常激动,也非常感动,她并不认识广场上的这些人,可是,在她离开大连的时刻,这些人却来火车站热情相送,萧宁不知道该怎样向大家表达她的感激之情,那时候,“谢谢大家”还没有风行全国,不然,她会在发言结束时真诚地说一句“谢谢大家!”

欢送大会由一个又一个激昂的讲话组成,那些讲话如同一支支青春的进行曲,铿锵有力,激荡人心。大会结束后,广播里开始反复播送一首激昂的歌曲:“毛主席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安排,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这首歌是那个豪迈年代的典型产物,每一个音符都是用生命敲击出来的时代最强音,不论是唱歌的人还是听歌的人都会热血沸腾。萧宁一直以为这是一首知青的歌,几乎所有的知青都是唱着这首歌奔赴广阔天地的,直到许多年后,萧宁见到作曲家铁源时,才知道这原来是一首军旅之歌,与知青毫无关系,歌词是珍宝岛英雄陈绍光烈士的遗作,当时在沈阳军区前进歌舞团担任作曲的铁源为之谱曲,立刻唱响全国,这首歌也成了烈士所在部队的军歌。

在豪迈的乐曲声中,萧宁举起创业队的旗帜,率领队伍向站台走去,很快,他们就被欢送的人群包围了,幸亏萧宁的手里有一面大旗,火红的旗帜成了这支队伍的向导,大家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跟住这面红旗。萧宁相信,如果没有这面旗帜,这些人就会像水滴一样,被欢送的人海淹没掉,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很多年以后,萧宁真正找不到的却不是那些创业队员,而是那面创业队的大旗。

市知青办为知青包下了一节车厢,车厢外挤满了想上车的人,萧宁奋力挤进车厢,她把红旗卷起来,想放到行李架上,可是,她够不到那么高,这时,一只大手接过了红旗,很轻松就把红旗放到了行李架上。萧宁顺着那只手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男生,她对他说:“谢谢你,荆雷。”

荆雷稚气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萧宁!”一声熟悉的呼唤让萧宁回过头来,她看到了满头大汗的母亲,她惊讶地问:“妈,你怎么上来的?”

妈妈说:“挤上来的。”

萧宁这才发现,车厢里除了戴大红花的知青,还有不少家长,他们使这节车厢异常拥挤,也异常闷热。萧宁说:“妈,你快下去吧,车马上就要开了。”

母亲说:“我再和你待一分钟。”

脖子上挂着一架海鸥牌照相机的摄影记者李书一挤了过来,他用双手护着胸前的照相机,连眼镜都被挤歪了,他一把抓住萧宁的胳膊,急切地说:“萧宁,开车的时候你千万别哭,懂么?我要拍照,我不能拍一张你哭的照片。”

萧宁有些莫明其妙,她说:“你认为我会哭么?我不会哭的,你放心。”

 

这时,车厢里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列车马上就要开了,请送亲友的同志赶紧下车。”萧宁忙对母亲说:“妈,你快下车。”

母亲从容不迫地说:“不着急,车开了我就送你到昭盟。”

萧宁哭笑不得,她把母亲推到车厢门口,看着母亲下了车才回到座位上。列车突然就动了起来,大家都站起来拥到车窗前,萧宁看到车下的母亲泪流满面,风吹乱了母亲的头发,母亲的身旁站着一身戎装的父亲,萧宁从没见过父亲流泪,可是此刻,父亲的眼睛红了,这一刹那,萧宁的泪水喷涌而出,她身边的几个女生也哭起来。

列车满载着泪水和哭声驶出了大连站,车厢里忽然就亮了起来,仿佛从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一下子驶入了阳光灿烂的正午。李书一失望地把照相机从他的眼镜片前拿了下来,正午的阳光立刻就照到了他厚如酒瓶底的眼镜片上,反射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强烈的反光刺痛了萧宁的眼睛,她掏出一条花色的手绢擦掉了脸上无色的泪痕,然后非常不好意思地对李书一说:“对不起,老师,我没想到我会哭。”

李书一宽厚地笑了,说:“我想到了,不要紧,反正已经哭过了。”

一句话让萧宁破涕为笑,她觉得此时的李书一不像是一个记者,倒是更像一位和蔼可亲的兄长。

胸前的大红花被泪水打湿了,无色的眼泪被染成了红色,萧宁把大红花解下来,系到车窗旁的挂钩上,她看到大家都把大红花系到了挂钩上,有的还系到了行李架上,这样的车厢让萧宁想起了一个电影的名字:《火红的年代》。

王主任迈着军人的步伐从车厢的那头儿走过来,他对李书一说:“李记者,你还需要照些什么?我给你组织。”

李书一想了想,说:“你问问大家想不想唱歌,想唱歌我就拍几张。”

王主任马上说:“什么想不想唱,你要拍我就让大家唱。萧宁,你来指挥。”

萧宁说:“我可不行,让贾米拉指挥,她是我们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长。”

王主任便对坐在萧宁对面的贾米拉说:“站起来领大家伙儿唱支歌,让李记者拍几张好照片,回来登在报纸上,你们家长看到了也好放心。”

贾米拉没有推辞,她很大方地站起来,走到车厢中间,用非常甜美的声音说:“我们一起唱支歌,唱《我爱祖国的大草原》,好不好?”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好!”

歌声在车厢里唱响,萧宁发现有一个男生唱得格外卖力,他的双眼紧盯着贾米拉的脸,而不是贾米拉正在指挥的手。萧宁偷偷地笑了,心想,他肯定一辈子都没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女生。

一曲歌罢,这个男生大声说:“再唱一个,唱《我爱祖国的蓝天》,把所有我爱的歌都唱一遍。”

有人笑出了声,贾米拉问李书一:“老师,还唱吗?”

李书一说:“唱,再唱一个。”

贾米拉起了个头儿,大家便从草原飞上了蓝天。

贾米拉领着大家唱完歌,萧宁小声对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刚才你指挥唱歌的时候,有一个人特别兴奋,他一直仰着脸看你,这是不是就叫仰慕?”

贾米拉笑道:“你少操点心吧,操心老得快。”

萧宁叹道:“唉,好心不得好报。”

 

王主任走过来说:“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萧宁和贾米拉抬起头,不说话,只是笑。

王主任说:“你们女孩子为什么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萧宁说:“谁说说不完,我们刚刚说完。”

贾米拉说:“王主任,我们什么时候到草原啊?”

王主任说:“早呢,得走好几天呢。”

贾米拉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她说:“真的?我们要坐好几天火车呀,太好了,我从来没坐过火车,第一次坐火车就坐好几天,真过瘾啊。你们知道我最羡慕谁吗?我最羡慕列车员了,可以天天坐火车,我要是能当个列车员就好了。”

王主任说:“你当列车员太可惜了。”

萧宁也说:“当列车员算什么远大理想,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贾米拉说:“现在还能想别的吗?现在只能想扎根农村,扎根草原。”

萧宁说:“你不想扎根草原也没有人强迫你。”

贾米拉说:“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扎根草原。”

萧宁说:“你怎么知道就我一个人扎根草原,我们去这么多人,最后就剩下我自己?这可能么?”

贾米拉说:“萧宁,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王主任说:“贾米拉说得对,萧宁,你不要太乐观了,你们会遇到很多困难的,会有人掉队,会有人当逃兵,也会有人生病,有人受伤,甚至会有人牺牲,你应该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萧宁的心里感到恐慌,她说:“王主任,你不要说得这么吓人。”萧宁万万想不到,下乡的第一天,就有人牺牲了。

王主任说:“我可不是吓唬你,你们刚走出校门,对社会不了解,社会非常复杂,你不能太幼稚了。”

又是幼稚,萧宁对这两个字越来越不懂了,还有社会,社会究竟在哪里?社会到底有多大?又有多复杂?这些疑问就像火车头冒出来的烟一样,在萧宁的眼前弥漫,她无法为自己找到正确的答案,也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所有的人都向她提出问题,却又不给她答案。

贾米拉唱歌时格外兴奋的男生走过来,笑嘻嘻地对贾米拉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方卫东,就是誓死捍卫毛泽东的意思。”

贾米拉站起来伸出右手,说:“我叫贾米拉。”萧宁看到,贾米拉与人握手的姿势非常优雅,这让她非常羡慕。

方卫东忙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你是属什么的?”

贾米拉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有点不情愿地说:“我属猴。”

方卫东并没有注意到贾米拉的表情,高兴地说:“太好了,我属羊,正好比你大一岁。”

萧宁看到了贾米拉的表情,便挺身而出扭转话题:“方卫东,你的名字是不是后改的?”

方卫东兴致勃勃地说:“当然是后改的,是我自己改的。我父亲是个工人,没有多少文化,原来给我起的名字一点也不好听,不像贾米拉,这名字多好听啊,还显得特别有文化,是谁给你起的?”

            贾米拉说:“是我爸起的,为了纪念他的一位苏联朋友。”

方卫东马上提高了警惕,说:“你爸还有苏联朋友?”

贾米拉说:“你用不着大惊小怪,我爸的朋友是50年代来中国援助我们建设的苏联专家,又不是苏联特务。”

方卫东说:“那苏联变修以后,你为什么没改名字?”

贾米拉说:“我为什么要改名字?苏联人民还是好的,再说,我要是改名字我就会觉得那不是我了。”

方卫东说:“你这是唯心主义。”

萧宁说:“人家不像你,喜欢改名字。”

方卫东说:“我也不是喜欢改名字,我爸要是一开始就能给我起个好名字,我也不会改的。”

萧宁说:“你爸给你起的名字叫什么?”

方卫东说:“不能告诉你们,你们会笑话我的。”

萧宁说:“我们保证不笑话你,你就说吧,是不是叫狗剩?要不就是叫铁蛋。”

方卫东说:“才不是呢。”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告诉她们,王主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千万不要告诉她们,告诉她们,等到了青年点,她们就不会叫你现在的名字了。”

方卫东如遇救星,他感激地看着王主任,说:“对,我听王主任的。”

萧宁和贾米拉有些失望,王主任对方卫东笑了笑,走了。

方卫东长得浓眉大眼,是文革时期舞台上典型的正面人物形象,他站在漂亮的贾米拉旁边,让萧宁觉得他们俩还真是挺般配的。

在他们说话期间,坐在萧宁旁边的艾农一直在吃东西,艾农是一个长得白白的、胖胖的女生,还长着一双黑黑的、大大的眼睛,谁在说话,这双眼睛就盯着谁的嘴,好像她的眼睛具有耳朵的功能,嘴巴的功能则是吃而不是说,因为她从不插言,以至于大家都忽略了她的存在。要不是一口饼干渣呛到气管里,造成了她剧烈的咳嗽,仍然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她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捂住嘴巴,以防把嘴里的食物喷出来。萧宁忙敲打她的后背,说:“慢点,别着急呀,也没有人抢你的饼干。”

贾米拉则像发现了稀有动物一样惊奇地说:“艾农,从开车到现在,你好像一直都在吃,你的胃能装下这么多东西吗?”

方卫东从茶几上端起一杯水,说:“来,喝口水,喝口水冲一冲就好了。”

艾农接过杯子光摇头不肯喝。

方卫东这才注意到,他拿给艾农的是一只白色的旧搪瓷杯,上面印着一行红色的字:献给最可爱的人。字迹很醒目,颜色也很鲜艳,就像是刚刚才印上去的。众所周知,最可爱的人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代名词,在萧宁这一代人的心里,志愿军和红军享有同等待遇,也是一支令人肃然起敬的部队。很多年以后,萧宁还在平壤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纪念碑前,向这支名垂青史的部队献上了一束鲜花。

艾农端着志愿军使用过的搪瓷杯,宁可咳嗽,也不敢轻易喝杯子里的水,好像那水也是志愿军年代的。

萧宁说:“你喝吧,杯子是我的,我没有传染病。”

艾农一扬脖子,灌进嗓子里一大口水,然后她说:“我不是怕你有传染病,我是觉得这杯子不应该用来喝水。”

方卫东说:“是啊,萧宁,你应该把这个杯子送到中国军事博物馆去。你们家谁当过志愿军呀?”

萧宁说:“当然是我爸了。”

方卫东说:“我想你爸把这个杯子送给你,是要你继承和发扬革命传统,并不是让你用它喝水。”

萧宁说:“我只有天天用它喝水,才能天天继承和发扬革命传统。”

艾农的黑眼睛在萧宁和方卫东的嘴巴上转来转去,她的手又把一块饼干送进了嘴里,贾米拉说:“艾农,求求你不要再吃了,让你的胃休息一会儿吧。”

艾农说:“不行,贾米拉,我也不想吃,可我停不下来。也怪了,我一坐火车就想吃东西,如果不吃,我就会晕车,想吐。”

萧宁忙对艾农说:“你还是接着吃吧。”

艾农便理直气壮地吃起来,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把饼干一块接一块地放进嘴里,都有些目瞪口呆。

荆雷走过来,把一网兜桃子放到茶几桌上,拿出一只桃子递给艾农说:“你换换口味,吃个桃子。”

艾农接过桃子就吃起来。

贾米拉看着艾农吃下去一只桃子,便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一惊一乍地对萧宁说:“萧宁,我发现了一个人才,艾农可以做我们青年点的炊事员。”

萧宁说:“我还没想过炊事员的问题,还没到青年点呢,你忙什么。”还没说完,萧宁突然像承德寺庙里的千手千眼佛一样,睁开了脑门上的一只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幼稚,这幼稚就像她脸上的青春美丽痘一样显而易见,而在此之前,这与生俱来的幼稚一直穿着隐身衣,让她看不见,摸不着。

艾农十分天真地对萧宁说:“萧宁,我不想当炊事员,我想当司务长。”

艾农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荆雷说:“炊事员是战士,司务长是干部,你不能刚当兵就提干,你得从炊事员干起。”

艾农的大眼睛盯着荆雷的嘴唇,她看见荆雷的牙齿洁白如玉,心想,他的牙齿怎么长得这么好,这么整齐,如果我当炊事员,我该提供什么样的食物让这样的牙齿去对付呢?

荆雷穿了一件白上衣和一条灰色的海军军裤,萧宁说:“灰色就是不如草绿色好看。”

荆雷说:“我也不喜欢灰色,与大海毫无联系,我喜欢海魂衫,如果还穿海魂衫,我就去当水兵了。”

萧宁笑道:“你报名下乡就是因为海军军装的颜色不好看?”

荆雷说:“这是原因之一。”

萧宁说:“我觉得大海和草原有很多相同之处。”

荆雷说:“也有很多不同之处,大海有时候会让人绝望,草原永远不会。”

萧宁觉得荆雷的话里有一种沧桑感,与他脸上的稚气很不相称。

贾米拉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说:“唉,我坐累了,荆雷,你坐吧,要不,你像根电线杆子立在那,我们和你说话还得仰视你。”

荆雷坐下后,对贾米拉说:“现在,轮到我们仰视你了。”

贾米拉说:“我才不用你们仰视,我要去一号。”

          艾农马上站起来说:“我也去。”

贾米拉说:“你别像个跟屁虫似的老跟着我。”

艾农说:“我就喜欢跟着你,你还能不让我上一号啊。”

贾米拉说:“我说你怎么能不停地吃,原来你长了一根直肠子。”

艾农话中有话地说:“是啊,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直来直去,不像你,长了一根弯弯肠子。”

矮矮的、圆圆的艾农,跟在细细的、长长的贾米拉身后,向车厢尽头的厕所走去,萧宁看着她们的身影,如同欣赏一幅丁聪的漫画。车厢里的窗户全都打开了,风从每一个窗口灌进来,钻进了她们薄薄的衣衫,艾农的身材变得更加浑圆了,简直就像一只打满了气的气球,她的短发在风的舞蹈中变成了一堆黑色的乱草。瘦瘦的贾米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的两条长辫子在空中飘荡,像两条随风起舞的青蛇。

萧宁对荆雷说:“你说如果让艾农当炊事员,她会不会吃得更胖了?”

荆雷沉思了片刻,说:“我想不会,她只是坐火车的时候想吃东西,草原没有火车。”

萧宁点点头说:“有道理。”

荆雷说:“萧宁,我们到草原以后住在哪里?能住蒙古包吗?”

萧宁茫然地看着荆雷的眼睛说:“我不知道。应该是住蒙古包吧。”她在荆雷深邃的目光中,再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幼稚,这让她十分沮丧。

荆雷默默地坐着,不再讲话。

一个沉默寡言的男生,替代了一个喋喋不休的女生,坐在了萧宁的对面,这给了萧宁一种全新的感受,她觉得沉默真好。自从坐上这列火车,她好像一直都在讲话,和不同的人讲不同的话,虽然她并没有觉得讲话很累,但是,她觉得讲话时自己很浅薄,现在,她终于不用再讲话了,在这突如其来的无言中她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

荆雷注视着萧宁,他看到她的额头上没有女孩子们喜欢留的流海儿,那是一片如月亮般圣洁的开阔地,在开阔地的下面,埋伏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和一道笔直的山梁。荆雷想,谁要是欺骗这个女孩子,那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坏蛋。

荆雷和萧宁都是军人子弟,但他们的父亲属于不同的军种,一个是海军,一个是陆军。在他们之间还有一条界线,那就是男生和女生,所以,虽然他们共同度过了中学时代,但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在奔赴昭乌达盟的列车上,荆雷本想和萧宁好好谈谈,他有好多事情要问她,可是此刻,他不想打破沉默,他觉得沉默也是一种交流,而且是更深层次的交流。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彼此注视,却一言不发。长时间的沉默使他们渐渐地达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这种默契成了他们日后精诚合作的奠基石。

沉默带来的宁静像一支小夜曲在空气中游走,窗外的景物像梦中的风景一样忽明忽暗。不知道过了多久,萧宁才听到贾米拉清脆的笑声。

荆雷站起来走了,贾米拉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像审讯特务似地问萧宁:“这么半天,你们俩都说了些什么?”

萧宁说:“什么也没说。”

贾米拉说:“你还是快坦白吧,坦白从宽。”

萧宁说:“我不骗你,真的什么也没说。”

贾米拉说:“我才不信呢。”

萧宁说:“不信拉倒。”

艾农端着满满一大杯开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萧宁和贾米拉忙站起来给她让路,谁都不想让开水烫着自己。

艾农放下水杯后,心满意足地坐到靠窗的位置上,说:“我得睡一觉,不然我会晕车的。”

萧宁说:“你睡吧,我们不说话了。”

艾农说:“你们说吧,不会影响我的,打雷我都照样能睡着,我要是睡着了,你们把我卖了我都不知道。”

贾米拉愁眉苦脸地说:“可我们把你卖给谁呀?你这么能吃,谁敢买你呀。”

艾农没理她,趴到茶几上就睡了起来。

萧宁和贾米拉面面相觑。

萧宁觉得肚子饿了,从行李架上拿下自己的旅行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和一个铝制饭盒,她打开饭盒,是满满一盒炒鸡蛋。

贾米拉吃惊地说:“你妈给你带了这么多炒鸡蛋?”
    萧宁说:“是给我们俩带的,吃吧,我们也该吃午饭了。”

萧宁递给贾米拉一只铁勺子,又打开那个油纸包,是一些菱形的油炸食品,上面还有芝麻,贾米拉问:“这是什么?”

萧宁说:“是芝麻梭子,很好吃,是我妈妈从我姥姥手中学来的手艺,你尝尝。”

贾米拉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嚼得脆声一片,她说:“的确好吃,有妈妈真好。”

贾米拉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妈妈,她说,她的妈妈非常喜欢大海,自称是大海的女儿,她在大海里游泳就像是一条美人鱼。在一个台风登陆的日子,她为了救一个孩子跳进大海,就再也没有上岸,永远留在了大海的怀抱。这个故事让萧宁想起了童话《海的女儿》,她不知道,当太阳升起时,贾米拉的母亲会不会也变成一片美丽的泡沫。

她们俩不声不响地吃起来,只一会儿工夫就把芝麻梭子和炒鸡蛋吃光了。贾米拉说:“还说人家艾农能吃呢,我们俩也挺能吃的。”

萧宁说:“我妈还给我多带了一个蚊帐,她说她问过你爸爸,你爸说你们家没有单人蚊帐。”

贾米拉说:“谢谢你妈。”

萧宁说:“不用谢。我困了,我要睡一会儿,你睡吗?”

贾米拉说:“我不困,我找别人玩去。”

萧宁闭上眼睛趴到茶几上,火车轮子与铁轨磨擦发出的巨大声响震荡着她的耳膜,好像她的耳朵不是贴在茶几上,而是直接贴到了火车的地板上。两条没有尽头的钢铁直线与一些圆形的钢铁轮子在她的耳朵底下有节奏地撞击着,咣当,咣当,她好像看见那两条铁轨,在轮子的作用下变成了两只翅膀,她趴在翅膀上,翅膀就飞呀飞呀,飞越了森林田野,飞越了万水千山,渐渐地,翅膀飞不动了,它的速度慢下来,突然就停下来不飞了,可惯性让萧宁的身体还保持着原有的速度,她感到她的头撞到了一座山岩上,疼痛让她睁开了眼睛,她看到艾农用手揉着自己的脑袋说:“萧宁,你撞死我了,你的骨头真硬。你要是被捕了,肯定不会当叛徒。”

萧宁摸着自己的头说:“你的头才硬呢,我还以为我撞到了山岩上。”

火车停了,萧宁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她想,人还是应该把脚踏在地上,而不是放在翅膀上,可是,人又不满足于把脚放在地上,人总是想飞,想飞得更高更远,这是一对永恒的矛盾。

在灰暗的站台上,萧宁看到了两个黑色的大字:沈阳。那时候没有大连直达赤峰的列车,他们只能在沈阳换车。

车还没有停稳,王主任就站起来说,我们不用下车,铁路会把我们这节车厢直接挂到沈阳开往赤峰的645次列车上,我们只要坐在车上等就行了。

车停稳后,大家纷纷把头伸向窗外,就像一群伸长了脖子等待妈妈回来喂食的小燕子。萧宁看到列车把很多人吐到了站台上,那些旅客像勤劳的蚂蚁一样,背负着很大很重的行李向天桥拥去,很快就从她的眼前消失了。萧宁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再次相逢,她只知道在1974年8月9日这一天,他们一起乘坐过同一列火车。差不多二十年以后,萧宁认识了一位书法家,他们一见如故,为什么?就因为这位书法家告诉萧宁,1974年8月9日那一天,他也坐在从大连开往沈阳的列车上。

站台上空无一人之后,沈阳南站的红砖建筑在萧宁的眼前清晰起来,沈阳南站也是日本鬼子留在东北的老房子,与若干年后萧宁在日本见到的东京火车站十分相像,而大连火车站则是日本大阪火车站的翻版。侵略者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得意之作复制到殖民地去,而这些殖民建筑的真正作用,却是把仇恨深深地刻进了一个民族的灵魂深处。

等了不长时间,列车又启动了,它一会儿前行,一会儿后退,最后,火车头把这节车厢丢弃在一段生锈的铁轨上,自己开走了。寸步难行的绿色车厢孤伶伶地停在远离大队的地方,向一列又一列出站和进站的火车头投去一个又一个求助的眼神,却不被理睬。一种凄凉的情绪在车厢内的每一个角落迅速滋生。大家互相打听还要等多长时间,火车头才能回来把我们拉走,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萧宁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她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了王主任。

王主任大声说:“知道我们现在最应该向谁学习吗?邱少云。邱少云在烈火烧身的情况下都能一动不动,你们还有什么不能等的,你们可以走动,可以喝水,可以吃东西,还可以唱歌,你们要学会耐心等待,就把等待当成磨练你们意志的好机会吧。贾米拉,站起来,指挥大家唱歌。”

贾米拉只好站起来领大家唱歌,先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再唱“抬头仰望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那个傍晚,在沈阳南站上班的工作人员和上下车的旅客,都会听到他们激昂的歌声,人们一定会感到奇怪,那节孤单的车厢为什么会不停地传出歌声?难道它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收音机?

贾米拉领着大家把她知道的歌都唱了一遍,连“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这样的样板戏选段都唱过了,还是没有火车头来理睬他们的车厢,王主任说,继续唱!

贾米拉说:“我已经黔驴技穷,实在找不到歌了。”

在这关键时刻,方卫东挺身而出,说:“唱《长征组歌》。”

贾米拉愣了一下,说:“难度太大了,能唱起来吗?”

方卫东说:“我们一百多个人,有一半人会唱就能唱起来,没问题,我向毛主席保证。”

贾米拉被方卫东的情绪所感染,回到座位上喝了几口水,就指挥大家唱《长征组歌》。深沉悠远的歌声在暮色中激荡出一种庄严神圣的情感,一些分声部的段落,竟然有人主动唱高音,有人主动唱低音,而且配合默契,就像排练过许多次。他们被《长征组歌》感动了,他们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贾米拉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口琴,轻轻地吹奏起来,随后,就有十几只口琴加入到伴奏的行列,这让《长征组歌》更加完美悲壮了。

这个戴眼镜的男生就是宋典。

萧宁完全沉浸在歌声里,歌声让她感到,这节车厢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

当贾米拉用一个有力的手势为《长征组歌》划上句号时,车厢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贾米拉眼含热泪向大家鞠躬。

李书一早已拍完了照相机里的胶卷,他激动地说:“同学们,唱得太好了,你们也是最可爱的人。”

火车头终于出现了,它快速驶来,把孤独的车厢带到了沈阳北站。从沈阳南站到沈阳北站,列车只运行了五分钟,可萧宁他们足足等候了五个小时。老师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五个小时的光阴该用多少金子去买呀?老师还说过,不要虚度光阴,不要虚度年华。这五个小时的青春年华他们是不是虚度了?

车厢在经历了一次撞击之后,挂到了沈阳开往赤峰的645次列车上,车厢里的人欢呼起来,如同重新回到母亲怀抱的海外游子。

旅客开始进站了,他们脚步匆匆地向前面的车厢走去,这些北行的旅客比南来的旅客更加勤劳,他们背负着更重的包裹,神色也显得更加慌张,唯恐列车突然开走了,会把他们丢下。萧宁坐在窗口,看着这些行人,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名词:芸芸众生。这时,她看到一群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向最后这节车厢走来,他们没有拿行李,只背着黄书包,他们来做什么?要上这节车厢吗?萧宁感到疑惑。

王主任说:“萧宁,快下车,沈阳去昭乌达盟的同学来送你们了。”

萧宁恍然大悟,急忙向车门走去,在车厢门口,萧宁见到了两个月前开会时认识的沈阳市红代会主任,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学生,萧宁与她热烈握手,问她:“你们什么时候走?”她说:“六天以后。”萧宁说:“好,我们在昭盟等你们。”萧宁只来得及说了这两句话,就被其他人包围了,他们手里都拿着一个笔记本请她签名,她就站在地下,借着车厢里透出来的灯光,在每一个本子上写下一句豪言壮语,字迹十分工整。

开车的铃声第二次响起时,王主任把萧宁拽上了车,列车员紧跟着就把车门关上了,萧宁在一块脏兮兮的玻璃后面向车下渐渐远去的人群挥手,没有依依惜别的眼泪,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她以为他们很快就能在昭乌达盟重逢,可是,她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昭乌达盟太大了,大连知青插队的克什克腾旗与沈阳知青插队的阿鲁克尔沁旗的距离,比大连到沈阳的距离还远。

成了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这件事让大家非常兴奋,纷纷跑到后面来,车厢的连接处没有和任何车厢连接,直接向外界敞开着,就像天文馆里一个能看到天体的巨大窗口,从这个窗口望出去,火车变成了一座行进中的炼钢炉,正不停地吐出两根无限长的铁轨,那些刚刚出炉的铁轨在黑夜里闪着白色的光亮,仿佛是两串无声的诗行。铁路两旁的灯火飞速闪过,好似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走,这让萧宁想起了她最喜欢的诗人贺敬之的著名诗篇《西去列车的窗口》,她轻声背诵起来:“在西去列车的窗口,在九曲黄河的上游;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

有几个人加入进来,声音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独唱变成了合唱,彩排变成了公演。

李书一对王主任说:“这一路,越走越精彩。”

王主任也深有感触地说:“一代胜过一代啊。”

夜,渐渐深了;人,渐渐静了,闹了一天的知青们东倒西歪地睡着了,贾米拉趴在茶几上,睡得像一枝含苞欲放的夜来香。方卫东悄悄走过来,把他的一件上衣披到贾米拉的身上,夏夜的凉意立刻传递到了萧宁的身上,她站起来把车窗关上了,方卫东向她尴尬地笑笑,走了。

李书一拿着一摞日记本走过来,小声对萧宁说:“你不睡吗?明天还有很多事呢。”

萧宁也压着嗓子说:“我白天睡了一大觉,现在一点都不困。”

李书一说:“我也不困,干我们这行的,差不多都是夜猫子。给,你的日记本,全部还给你。”

萧宁接过日记本,对李书一说:“坐一会儿吧。”

李书一点点头,坐下了。

车厢里的灯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桔黄色的过滤镜,显得特别昏暗,在这样的灯光下,人似乎不能高声讲话,但这样的灯光却能营造出一种谈心的意境。

萧宁说:“老师,你的眼镜片为什么这么厚?你是不是很有学问?”

李书一说:“我是高度近视,离开了这副眼镜,我就等同于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清楚,连你的鼻子眼睛都分不清。”

萧宁说:“你上学的时候,是不是不注意。”

李书一说:“我上学的时候,我家住在上海的亭子间里,非常窄小,只有一扇小窗户,我想保护视力也没有条件。上海住房紧张,所以,上海人戴眼镜的特别多,并不是因为有学问。”

萧宁惊喜地说:“你是上海人啊,你为什么不说上海话?”

李书一说:“我说上海话你能听懂吗?”

萧宁晃着脑袋说:“我听不懂,但是很喜欢听,像听鸟语一样。你怎么跑到大连来啦?”

李书一说:“我大学毕业分来的。”

萧宁惊讶地说:“你上过大学呀?我真羡慕你。”

李书一从萧宁的目光中看到了她对大学对知识的渴望,他说:“萧宁,我今天一天都在看你的日记,你知道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萧宁不假思索地说:“一定是觉得我十分幼稚。”

李书一说:“不是,是觉得你应该去当一名记者,你会成为一名非常出色的记者。”

李书一的话惊得萧宁说不出话来。

李书一说:“萧宁,你如果不当记者,对不起你的才华。”

萧宁沉默了好久才说:“我有才华吗?我没觉得我有才华。”

李书一说:“才华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是能让人欣赏到,我这个人没有多少才华,但是我特别爱才,我不是千里马式的人物,我是伯乐,我不能看着有才华的人被埋没掉。”

萧宁说:“照你这么说,我是千里马了?”

李书一笑了,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李书一的话,对一心扎根草原的萧宁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此刻,他们就坐在开往昭乌达盟的列车上,她怎么可能还没拿起牧羊鞭就换上一支采访笔去当记者呢?而记者又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职业啊!萧宁想过当兵,想过当老师,就是没有想过当记者,是这个令她十分尊敬的李书一老师,把这个理想推到了她的面前,而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现实在这个美丽的梦想出现的同时就把她打得粉碎。萧宁接受了这个现实,她十分悲壮地说:“老师,除了扎根农村,我别无选择。”

李书一从萧宁的口气中似乎听见了一句古老的诗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他沉思良久,说:“萧宁,你相信命中注定吗?”

萧宁说:“我不相信,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李书一苦笑了一下说:“我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我相信命中注定,萧宁,你命中注定会成为一个记者。”

萧宁非常坚决地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李书一说:“萧宁,我不要求你相信我的话,我只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事物是在变化的,在这个世界上,不变是相对的,变是绝对的。不要把我刚才的话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好朋友贾米拉,也包括你的父母。”

萧宁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一向是光明正大的。”

李书一说:“我也不是在搞阴谋诡计。萧宁,我不能再多说了,我现在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以后,你会明白的。”

萧宁茫然地望着李书一离去的背影,望着漆黑一团的夜空,心里像车厢里昏暗的灯光一样朦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