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临短篇小说《玉花》

　　玉花急匆匆的走出办公室，她要去参加县委在大俱乐部召开的1958年首批下放干部大会。大街上贴出了新的大字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高举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三面红旗，奋勇前进！十分醒目，也十分吸引人。玉花一边看一边想着自己，她越想，越觉着自己就是下放对象，是个标准的“三门”干部，从家门到校门，去年暑期才毕业于农牧学校经营管理专业，然后进 “机关门”，到现在参加工作才半年多……

　　要说这玉花，还真是个思想要求进步的好青年，一到农业局报到，没几个星期就向局党支部书记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在机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谁都知道。玉花自上班以来，勤快、认真、好学，农业局的院子她每天扫一遍，还主动帮同事们搞好办公室卫生，特别是擦玻璃，她更是抢着干，她说，她在学校就擦惯了…….还真是的，玉花上班半年多，同事们都夸她，而且普遍觉得她虽然是本县县长的女儿，一点也没看出她哪一点耍特殊。

　　玉花跟同事们走进了大俱乐部，不一会竟是爸爸宣布大会开始，首先宣读中央文件，明确要求把“三门”干部做为下放干部的重点，还要求领导干部要带头支持亲属、子女到农村到基层锻炼成长。接着县委书记作动员报告。他说，原则精神、重大意义，中央都说了，我一句不重复，我要说的是，第一，今年是高举三面红旗第一年，上级要求办的事，我们一定要办好。在总路线光辉照耀下，办好人民公社，积极推动大跃进。第一批下放一百名干部，下到基层办好这几件事情，十分必要；第二，我有个亲属是个典型的“三门”干部，我要亲自动员他的家庭和他本人争取首先下放……书记话音刚落，就被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了。书记连忙摆手，大声说，我相信我们党委、人委的领导干部都会这么做，我还相信广大干部都能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到基层去磨练、去发展…….县长也讲了话，他要求凡符合下放条件的干部，三天后就向人事科报名。并要求各公社做好接受下放干部的准备，一定要让他们住到群众家，和广大公社社员实行同吃、同住、同劳动，就是三同嘛，下放干部出发时间是四月一日，县里还要组织欢送。

　　玉花走出大俱乐部时，一位同事问玉花，“你有啥想法？”玉花不加思索地回了一句：“我想争取第一批！中午饭时就和爸爸妈妈挑明这个事，早定早做准备，一共只有两个星期了。”

　　玉花的妈妈是县人事科的科长，是河北过来的支边老干部，一辈子就是玉花这个宝贝丫头，在那个腥风血雨的岁月里，刚生下她不久就被送到丰润老家，玉花念完初中，一家人才团聚。这一回，这对革命夫妻，自从中央有了下放干部的指示精神后，老两口就想到一块了，要做好孩子工作，让她争取第一批下放。但县长却说，如果孩子主动提出来下放，那咱们就卡一卡她，看她是否真心实意，看她是否还会动摇……老两口一拍即合。

　　和往常一样，玉花妈做好了饭，等着爷俩回来。还是县长先到家，玉花不一会儿也到了。

　　玉花一进屋就喊：“妈，又做啥好吃的了，咋这么香呢！”妈妈拍了一把女儿说：“熬鸡渣咸菜，还煮了咸鸭蛋。”一边说着，一家三口就开饭了，不知为什么，玉花冲口说出：“爸妈是不是还会向以前那样支持我的工作？”这句话把二老问懵了。爸妈说：“你这鬼丫头，想说啥你就说，谁知道你让我们支持你啥呀！”玉花急了，“哎呀，我的爸妈你们装糊涂呀，就是上午你说的那个下放呗！”妈妈接上话茬说：“那你也没说你有啥想法呢，让我们说啥呀！”玉花一想，可也是呢，她来不了慢火，就直言快语的说：“爸、妈，我想报名争取第一批下放，你们不会不支持吧？”老两口背过脸会心的笑了。妈转过身来却说：“我的心肝宝贝呀，妈可舍不得让你离开我，我一生下你来，我们就不在一起，差不多十年吧，才到一块，接着你又上学，又有几年不常在一起，你就不怕把你妈妈想疯了呀……”说着说着竟哭出声来。玉花心疼妈妈，一边给妈妈擦眼泪，一边安慰说:“妈，看你说的，你想想，你参加革命时，刚生下我，你就忍心把我送出去了，你是为革命狠心的，这值得我学习，再说，我也会经常回来看你。”

　　“经常回来？那可不行！”爸爸开口了，“花，你听爸爸说，现时，农村太穷，生活太苦，村里又乱又脏，农村差不多家家养狗，你不是很怕狗的嘛。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家，农村的活计又脏又累，住的条件也不好，你根本受不了这份苦，弄不好你几天就会跑回来，那还不如不去呢！你再想想，书记报告没说女干部一定下放，仅男同志都用不完下放的指标呢，让谁下还不得下呀！不差你一个女孩……”

　　“哎呀，我的县长爸爸，科长妈妈，闹半天你们的觉悟也不高哇！爸爸你说说，下放干部应该分老少，而不应该分男女，最要紧的是，是“三门”干部，还不是“三门”干部，你说对不对？爸妈！我还要说，如果女儿不带头，你们脸上也无光，更重要的是今后你们也难推动工作。你们说对不对呀……”说到这，这个刚强的丫头竟大哭起来。

　　老两口觉得到火候了，于是他们俩双双抱紧他们的宝贝疙瘩，妈妈首先破涕为笑，爸爸开腔了：“丫头呀。好了，爸爸妈妈逗你玩呢，我们早就想好了，支持你争取首批下放！”玉花大喜过望，于是她给爸爸妈妈每人一个深情的吻，一家三口笑着吃完饭，爸爸又说了：“花，可有一样，我们要对你约法三章，一是坚持三同不许动摇；二是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不许哭鼻子和随便往家跑。三是尊老爱幼，不许看不起他们……”

　　还没等爸爸说完，玉花立刻站在二老跟前，大声说道：“爸、妈放心，一点不走样的件件做到！”

　　四月一号这一天，县城沸腾了，锣鼓喧天，城区三个村和中学秧歌队扭起大秧歌，街区高处悬挂着大幅字标：“热烈欢送首批下放干部”“下放干部光荣”“向下放干部学习致敬”。人们看到，县长和她的老伴在人群中向女儿玉花挥手，眼里都闪着泪花，玉花迈着坚定的步子，显得十分光彩照人。

　　玉花来到大柳村后就被安排住到妇女队长桂花家，桂花也是一个二十岁姑娘，但当铁姑娘队长和妇女队长满三年了，各类农活她都熟悉，同时她对人热情，没几天就跟玉花混的像一对亲姐妹一样。做活一块出工，吃饭一块带上碗筷上生产队新近办起的公共食堂，晚上同住在一条炕上。这天一大早，就听生产队姜队长站在保管处屋顶上广播道：“请妇联们听着，今天你们全部到保管来，由桂花领着你们起圈抬粪！”

　　玉花随同桂花就上工了，桂花告诉玉花，生产队长说的妇联，就是妇女，他说的到保管来，就是到保管处来，你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玉花笑了。由于桂花的介绍，妇女们认识了这位下放干部玉花，而玉花第一次认识了这么多农村姐妹，大家有说有笑，显得十分轻松愉快，收工回到家里，玉花的双手火辣辣的疼。细心的桂花娘拉过玉花的手，嗔怪起桂花来了，“你看看，玉花的手磨成啥样了！”桂花一看下了一跳，“哎呀，这可怨我了，我安排玉花装筐，那是起圈这活计最轻的，啊，可能是你握锹把太紧了，以后轻松点，学会使巧劲就好了”。不一会，桂花娘调好止血止疼的 “马粪包”抹到玉花手上，并说：“明天就会好的，桂花呀，明天你和玉花抬一付抬子，让给她一尺扁担不就行了嘛。”桂花说：“老妈呀，女儿知道了，今天怨我粗心，姐，你不生气吧？”玉花此时就一根筋，这就是——这家人真好。忙说：“怪我不中用，桂花我拜你为师，你教我做，我做的不好，你就骂我……”大娘忙接着说：“她要骂你，我就揍她”。她们都笑了。玉花见此情景，心中暗想。老百姓真好，他们真实，他们淳朴，有我一辈子学不完的东西，我要以真情换真心，可是，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你还别说，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她熟悉了大柳村几十位大爷、大娘、爷爷、奶奶，熟悉了几十位叔叔和阿姨们，几乎上百个姐妹兄弟。玉花在给父母回信时，真情地写道：这些人真好！几个月以来她熟练掌握十几种农活，都是这些好人们手把手教出来的，不管我做什么事，干什么活，都有人帮助。玉花在信中还告诉，不久前公社党委还批准她担任大柳村团总支副书记和村妇联副主任，现在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真的，玉花的脸膛变黑了，手也变粗糙了，人却变的更精神了，办事也有长计划短安排了。十月一日刚过，她向党支部，管委会写出了一份工作建议。内容有四条，第一条是全村连初小四年都没毕业的青年就多达八十余人，文化太低不行，她提出要办文化补习班，利用农闲学文化，课本费由她解决；第二条是开办农村小剧团，活跃农村业余文化生活，并提出有关杂费不用队里开支；第三条是清理一次账务，让多数群众满意，也提出她可以回农业局请会计师帮助办好；第四条是每年大搞几次卫生，不仅是大街、公共场所，更包括每个家庭的室内外卫生，坚持大扫除，减少疾病。

　　就这四条，柳村石书记专门向公社党委书记做了汇报，公社党委书记又向县委书记写了报告，县委书记批示，下放干部玉花，人小志大。在基层半年多进步很快很大，值得大家学习，并帮助她实现四项计划。

　　时间又过去三个月，人们关心玉花的计划怎么样了。这样吧，我们县工作组提出深入到柳村先听听老支书咋说吧。

　　老支书兴奋的说：“玉花的四条，条条四脚着地。先说这卫生吧，玉花每次都带头扫大街，四个五保户的卫生由她包了，一个月大搞一次卫生，现在都成制度了。小剧团也搞起来了，是全公社第一家呢，玉花自己当团长，已经拍了三台小戏，过年时就上演，队里还准备支持他们拍几出古装戏，村里几个老艺人房婉秋、付宝金、林大乖乖、王三麻子他们热情可高了”。

　　那第三件事是什么？

　　老支书说，当然是清理财务了，建账又清库，是一桩细活。玉花从他们单位请来能人，已完成三个生产队，还有两个生产队正在进行中，还真查出不少问题。有的问题还真不小，群众说，下放干部玉花帮咱柳村办了一桩大事，财物不清，群众心里堵得慌，心一赌就打不起精神来。

　　老支书又如数家珍似的说起办文化补习班的事，都安排好了，就等课本一到就开学了，我们还是把它叫做冬学吧，到时候我也是一名学员，就看我们玉花老师的啦！

　　我们工作组见到玉花时，她正在给父母写信。工作组一位女同志见机说，念给我们听听可以吗？

　　“当然可以。”玉花笑着念道——老爸老妈：真想念你们，但我不能回家，我离不开这里的工作。我正忙的脚打后脑勺，我更离不开这里的乡亲们。但我要告诉二老，过年时回去待几天，初三就回来，因为剧团还要演剧，不过你们想我，就骑车来一趟，要不然，你们带点吃的在我这里过年，那一定是乡村风味，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