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临短篇小说《下乡》

　　下  乡

　　我参加工作那年，正是高举三面红旗的火红年代。难忘的1957年全国进行了反右派斗争，火红的1958年国家公布了总路线，即“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实现了“人民公社化”，区、乡级人民政府统一改为“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体制。这一年还开展了超英赶美、大放卫星的大跃进运动。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红旗招展、如火如荼的热烈场面，催着人“敢想敢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今天你放一颗高产卫星，明天他也放一颗高产卫星，你比他放的多，他比你放的大，比着干。城镇则大炼钢铁，土高炉林立，到处是火红的炉前景象。学生也停课了，一部分大炼钢铁，操场上建起了数座高炉。一部分到农村帮助农民大搞深翻，掘地三尺，发誓要放出亩产几千斤的大个卫星……到了一九五九年，这番热闹景象逐渐在消失中，连生产队里的公共食堂也都一律停办了，学校不许停课了，等等，等等。就在这一年的七月末，我离开了校门，走上了工作岗位。

　　到公社后，安排我当民政助理和共青团书记，一身两职，担子不轻。到公社第三天，公社党委书记江亦从县里回来了，传达会议精神后找我谈了话。他风趣地说，你年纪不大，念书不少，文化挺高，我见着你们这样的干部特别高兴。但你可能还不知道该怎样做好农村工作，可以说，你在这方面还是一张白纸，也可以比做是油梭子发白——短炼。那咋办？那就是要向老同志学习，向农民们学习，我跟你说点最要紧的——这就是真正和社员同志们实行同吃、同住、同劳动，你要认真地把“三同”这把钥匙拿到手上 ，基层工作这把“锁”就会被你打开，一会儿你跟我说说在新干部培训班是怎样认识理解“三同”的。我还要跟你说要掌握两个方法，一个是“下乡一把抓，回来再分家”；一个是结合中心任务做好自己的业务工作…… 当然了，你第一次下乡，要特别注意跟基层干部混熟了，跟社员同志们混熟了，跟你的共青团员、青年们混熟了，跟他们交朋友，逐渐就能说到一块……。哎，对了，你给我说说你对“三同”的认识，然后我们俩再交流交流……我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在江亦书记这个老师面前，说出了自己对“三同”的理解——怎样做到“三同”，我的第一感觉是“同住”最好解决，反正一定要住社员群众家，住到谁家，谁家就是自己的家，帮助打扫室内外卫生，帮助担水、抱柴，长眼色，勤跑腿，别嫌辛苦，自己出身农家，这一条不难做到；“同吃”，这一“同”问题也不大，我妈就是农村土改老干部，她告诉我，干部到村一律吃派饭，给你做啥你就吃啥，吃东西时别太狼虎喽，紧睁眼慢伸筷，千万别挑挑拣拣的，更不要点食，别让人感觉出你嫌弃这一家。我也想到了，老百姓千家万户哪能一样呢，连十个指头都不一般齐呢，只要出门在外就不比在家，走胡地随胡理，走到哪哪就是家；就是“同劳动”这一关难过点，反正我下决心要从头学习各路农活，做到逐步精通各路农活，肯定开头难呀，苦些、累些，这也没啥，咋着也能坚持下来，花个一年半载的就练出来了……还没等我说完，江亦书记竟为我鼓起掌来……

　　公社规定，每月每个干部下乡两次，每次十天，余下十天回公社汇报、学习、开会与休息。我的第一次下乡之旅终于开始了，我的心情满紧张，总觉得这下乡竟成了我干部生涯的第一课，人生、地生、事更生，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但是妈妈的嘱咐、老同志的点拨，书记的教诲，几乎轮流响在我的耳畔，敲击着自己幼稚的心灵，新干班上示范的入门课也像演电影似的不断在眼前闪现……最后，勇气战胜了胆怯，信心战胜了畏缩。我的不二选择是：不管横竖这回也得豁出去了，哪怕这回砸了“锅”，下回从头再来，反正谁也不是娘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这个决心一定下来，心里的忐忑感就没了。我就是这样走出了第一步……

　　一进集贤村，老支书刘林就说，江亦书记交待给我，你就是熟悉一下情况就行，刚参加，别心急，一回生、两回熟，有困难你就跟我说，我帮你。我还能说什么呢，老支书那可是要多好有多好。随后，他把我安排到军属王大爷、王大娘家，他们有两个儿子，老大分家另过，老二当了义务兵，说了媳妇但还没结婚，两位老人跟前就哄着一个五岁大的小孙女。我心想，这也就是我在集贤村的家了。一进屋王大娘看见我就说，你自己住一铺炕，有炕桌，记点啥方便。我谢过大娘，放下行李和小背包，我就到大娘那屋看大爷，大娘说，他还得两天才能从姑娘家回来。我到外屋一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于是我二话没说，拿起扁担挑上水桶就去挑水，王大娘一把抓住了我，孩子，我儿子每天都来挑水，你刚来，咋好麻烦你给我挑水？我笑了，大娘，我到你家住，这就是我的家，我挑水还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就是大哥来了，也得我去挑，那也轮不到大哥呀！经我这么一说，大娘撒开手笑着说，好孩子，多懂事，那你挑去吧。我一连挑了两挑子，水缸满了。下乡的第一顿饭也是在大娘家吃，我与大娘和她的小孙女围坐在饭桌两侧，金黄的小米饭，燉鸡蛋糕，葱、辣椒蘸酱，吃得又香又顺口。大娘说，等你下次来，大娘给你蒸粘糕吃……末了，大娘还告诉我这个村有七户人家特别困难，你得去看看，我打开笔记本一一记下来，大娘又笑了。

　　第二天吃在刘大叔、刘大婶家，姑娘小玲是团员，儿子小禹才15岁，高小毕业没考上初中，在家里做些零活。他家养着一条大黄狗，他们都叫它“大黄”。我进院时，小姐俩给看狗，唯恐咬着我，我一看，他们还没顾上收拾院子，缸里也缺水，我喊过小玲，你给我看狗，我去挑水，小玲拉不住我，我一连挑了两挑子水，然后又打扫院子，小玲竟不看狗了，也拿起了扫帚，我一看就急了，小玲，看狗！你说怪不怪，“大黄”竟尾随我身后，不但不咬，还挺亲昵。刘大婶拍起大腿笑着说，“大黄”喜欢上你了，这狗通人气呀，它知道你是喜欢干活的好人，还能咬你吗！吃饭的时候，小玲提出，团支部能不能组织一个业余文艺宣传队，我喜欢唱歌，我小弟弟念书时他会吹号，他喜欢学习拉二胡和吹喇叭、笛子，要是有人辅导一下那可好了，再就是组织一下演出，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一听就高兴了，我有这方面的特长，正好和小青年们一起展示出来。于是我和这小姐俩又了解了一些青年们的情况后，告诉她俩，我就可以辅导你们，先学起来，再考虑成立宣传队。小姐俩那个高兴劲真让人没法形容，看来农村业余文化生活实在是不可缺少呀！饭后，小玲又召集十多名爱好文艺的团员、青年，我一连教了他们几首歌，小玲还说，我明天还可以再找一些人来一起学。是啊，年轻人吗，一有活动就有了生气，我就通过这个活动把团员、青年们组织起来了。

　　第三天，大队团支书振民和妇联主任秀云领着我访贫问苦，他们提出看两个五保老人和七个困难户，和王大娘说的一点也不差，两个五保老人，一个叫刘江，一个叫王玉，一个七十六，一个七十四，目前尚能自理，住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房子，现在还坚固实用，每周团支部负责清理一次室内外卫生；穿的，每年也能更新与换季；医，每年给些零药，有病时由保管员负责请医买药；吃，生产队包口粮，每个月由保管员送成品粮，只是品种有些问题，两位老人都有胃病，大玉米馇子、高粱米吃不了，几乎没什么菜，长年吃咸菜，只有年节时生产队给送些肉来；当然第五保现在就说不着了，他们还都健在。我们三人都感到两位老人在住、穿、医方面问题不大，吃的问题应该能够解决，主要解决粮食品种问题，一律供小米；再动员党、团员、青年，帮助老人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帮助他们搞一次卫生。还别说，我心里也有点数了。

　　走访了七户困难户，唉，不访不知道，看后真难受。有三户子女多、劳力弱、家底薄，都是两间旧房，除了大人孩子身上穿的，还有锅碗瓢盆，再无别的东西，一年差不多都缺三、四个月的口粮；还有四户都有长年病号，口粮也差两个月接不上新粮；其中还有三户的四个孩子辍学在家。这四户中竟有一户荣转军人，还是三等乙级残废军人，现在长年卧床，身上已有褥疮。我第一次看到眼前的这一切，让我的心始终平静不下来，咋办呀，他们是太困难 了。对了，我要向大队党支部、公社党委反映情况，请求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一上午跑了这九户，让我心急火燎。

　　径直跑到老支书刘林家，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刘林笑了，他说，你心很细，你了解的情况我大部分都知道，你的建议很好，我都采纳，该我做的事我马上就安排。另外也希望你向上级反映情况，争取一些国家救济粮和救济款那就更好了；五保户口粮品种问题我立马安排，四个辍学孩子复学问题我立马安排，咋也得念完小学才行，余下的咱们俩明天召开党团员大会，动员党团员带头力所能及地帮贫扶困。我听了十分高兴，心里头涌动着说不清的成就感。快到中午了，我直接来到刘婶家，路过碾道房时，刘婶竟抱碾棍压小米面呢，我一步踏进碾道房，抢过碾棍说，刘婶，我来推，你箩面就行了！刘婶擦了一把汗笑着说，哪能竟让你吃小米干饭呢，我给你来个粗粮细作贴干面子吃，你喜欢吗？我忙说，刘婶，这多费事，可烦劳你了。说话之间，就压完了面，我帮刘婶端着面一起走进了刘家。趁刘婶点火和面时，我就去挑水，然后又扫了一遍院子。刘婶还真是个豁达开朗的妇女，她对我说，你们当干部的都有洗手的习惯，快去洗洗吧，一会就熟，咱们娘俩就吃。我一边洗手一边发问，那刘大叔呢？刘婶说，他放羊贪晌，咱们不等他了。吃饭时 刘婶问，你啥时回公社？我说，今个下午就回去取文件，取上文件就回来，晚上开会还要传达呢！刘婶一听就笑了，她说，正好，你回来时给我称二斤盐来，给你拿上，这是两角钱。我忙说，刘婶，你见外了不是，买二斤盐还要拿上两角钱，那咱娘俩不白认识一回嘛！刘婶也不推辞，末了，刘婶说，那你晚上可得回来吃我给擀的荞面条！

　　第四天，正好在团支书振民家吃派饭，马大娘给我们做了一顿白菜馅荞面蒸饺，我和振民美美地吃了一回。马大娘说，人是铁，饭是钢，不管好吃赖吃可一定得吃饱。哎，大娘就叫你小黎吧，我听振民说，你这个年轻人多才多艺，唱歌、演剧还有吹打弹拉全都在行，咋学的呀？我回答说，大娘我从小在家就认了一个吹打弹拉的师傅，学会了吹喇叭、弹弦子、拉胡琴，跟过影箱子，上台拉过评戏，也会唱两句。唱歌是跟音乐老师学的，他是华东师大音乐系的高材生，教我唱歌差不多两年，后来他被打成右派才中断，我唱不好，但会唱一些歌，也敢唱。马大娘听了十分兴奋，她跟振民说，振民，你没看这天的雨越下越大，你把你的团员、青年找到咱家来，你们有事就开会，会开完了就让小黎教你们，咱们家也热闹热闹。振民跟我说，咱们就听我妈一回，我点头赞同。

　　振民跑出去通知他的伙伴们，不一会都冒雨跑进屋，小玲、小禹来得最快，随后就有十多名男女青年跑进了屋，连快三十岁的妇联主任秀云大姐还领着六、七个小姐妹也来了。振民说，二十多人了，就别等了，小黎你说咋办你就来吧。我站在外屋门口处，跟大家说，我感谢你们冒雨来参加今天的活动，咱们队的秋收快开始了，我想咱们应该搞起青年突击队来抢收抢割，再就是咱们队有十来户特困户，咱们要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大家说行不行？大伙嗷的一声喊：行！我和大家一起都笑了，我接着说，那下一个咱们排练几个歌子，为队里要召开的党团员、青年骨干大会上咱们共同露一手。大伙竟鼓起了掌。首先排练了三首合唱歌曲，然后又排练男女声对唱，是我和小玲演唱的。可把马大娘和振民、秀云她们乐坏了，马大娘说，小黎你真能耐，唱得有滋有味的，领着大伙唱时你比划的可好看了，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出来当干部呢！

　　这个雨天过得十分愉快。

　　第五天到齐大爷家吃饭，刚吃一半，齐大爷的孙子小华突然倒地，说小肚子疼的要冒血了。我觉得这肯定是个急病，可耽误不得，于是跟齐大爷商量，马上套队上的小马车上县医院，我骑上自行车先到医院安排一下，也就两个小时吧，小华到了县医院，经外科医生李院长诊断，是急性阑尾炎。李院长说，幸亏来得及时，不然就要穿孔了。齐大爷说，谢谢医生，谢谢小黎，没有你可能真就耽误了。

　　第六天，在第一生产队姜队长家吃饭。他可是全队有名的庄稼把式，样样农活那可是行家里手。吃了三顿饭，唠了三顿饭。反正三句话不离庄稼活，我跟姜队长说，秋收前我和团支部一起组织青年突击队，你把犯风地块，怕风的作物和远地段交给青年突击队，姜队长伸手和我击掌，这可太好了，有你给组织着，青年们干得着吊。小黎，我不让你累着，我给你磨刀，你割一条垄，学着干，干着学，社员们没人笑话你。我被姜队长感动了，忙说，姜队长，我会尽最大努力过好劳动关，有你在，我有信心，姜队长爽朗地笑了。

　　第七天，仍吃在姜队长家，他说，今天我没往外派，原因是我还想跟你好好唠一唠农村的事。饭后我领上你逐地块走一遍，咱们一块安排秋收生产。不用说，我这一天收获太大了，我简直就得叫他姜老师了。

　　第八天，我被派到妇联主任秀云家吃饭，中午饭时，她竟给我包了一顿荞面皮饺子，她说，你姐夫说，新荞麦下来了，昨天才压的面，给小黎吃一顿差样的饭，你尝尝看好吃不？正吃饭时 ，先后进来三个青年妇女，一问全是妇女队长，她们跟我说，小黎，你看我们三个都是你大姐吧，大姐们的事你也得关心关心呀！我撂下筷子忙说，大姐们有事尽管吩咐，小黎不敢怠慢。其中一位大姐说，我们想让你帮我们组织一下铁姑娘队，跟青年突击队比着干，你看如何？大姐这么一说，让我眼前一亮，好，三位大姐，我答应你们，我跟刘支书汇报后，咱们明天就落实！

　　第九天，到三位大姐中尤大姐家吃饭，我一进院 ，拿起扁担去挑水，尤大姐望着我说，你给姐挑水去？我也风趣地说，大姐，我要不挑水，怕你不给我做饭吃。尤大姐五口人，老太太和两个孩子，他爱人是生产队保管洪义，其实我们早已认识，这回对上号了。刚吃过饭，团支书振民，妇女主任秀云就来了，振民说，刘书记让我们找你，商议分别组建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问题，让咱们今天就拿出开展竞赛的意见来。正说着，另外两位大姐也来了，于是，我主持召开了一个特别会议，组建青年突击队、铁姑娘队，并拟定了开展劳动竞赛倡议书。

　　第十天，老支书刘林跟姜队长说，今天你别往下派饭了，让小黎到我家吃一天吧，这个年轻人参加工作第一次下乡，这十天的经历对他来说也许是个最重要的纪念呢！

　　吃早饭时，刘书记说，你明天就回公社了，五天后才能返回来，那时秋收也开始了，咱们今天开个党团员和青年大会，凡是挂“长”的都参加。把我们商量的事情和大家讲一讲，帮贫救困呀，公布青年突击队、铁姑娘队和开展劳动竞赛倡议书呀，还有组织业余文艺宣传队活跃农村文化生活呀，也是一个动员大会吧。

　　下午，竟有一百余人参加了会议，我按照刘书记意见安排了两项议程，第一项却出乎人们的预料，我宣布说，我和青年们准备几个歌给大家唱一把，台下响起了热烈地呼喊声：欢迎！欢迎！第一个节目大合唱，在我指挥下，二十七个男女青年演唱了“歌唱祖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令全场百余人群情振奋。第二个节目“我的祖国”，女声领唱小玲，小玲的声音甜美，副歌也唱得雄浑有力，全场响起了热烈地掌声，第三个节目由我独唱“草原上升起了不落的太阳”，接着我和小玲对唱了“康定情歌”“敖包相会”。百十号人个个兴趣盎然、喜形于色。姜队长大声说，咱农村就缺这玩意。

　　由于大家听高兴了，我又和青年们唱了几首歌才收住。最后一个议程，由老支书讲那几个事，老支书话音刚落，人们就报以热烈掌声一一通过了。

　　散会了，我望着人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心情却平静不下来，我默默地想，基层是一块不竭的沃土，在这片沃土上，和人民群众坐在一条炕上，吃在一个锅里，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人，情感就会被陶冶，心灵就会被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