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常回家看看，我呢，不但常回家看看，而且要一日三次必须去看看，不然老母亲就要训斥了，“干什么去了，怎么好几天不来？”“妈，早晨不还买早餐了吗”“奥，我忘了。”老妈妈可没有电视公益广告里的老母亲接电话听儿女忙不回家时那样黯然伤神的含蓄，把拐杖往地下一戳，“你，你哥都听着，要天天来报到，有事不来，打电话请假，不然，我就拿拐棍抽。”老妈妈厉害吧。

    老妈妈今年七十五岁，去年患脑溢血，艰难度过生命的一大劫难，留下后遗症，半身不遂。经几个月的治疗、锻炼，拄拐扶持能在屋中拖拉几圈。唉，老妈妈可不象以前那样，能不说不说，能忍则忍，能给面子则面子，现在，直抒胸意，绝不客气，对给多少钱，拿多少东西倒不计较，谁要一天不来，就忿忿然，必然念叨一百遍。来了则沉脸责怪：“你不管我了。”老妈妈如此，我怎敢不去？

    原来隔三差五回去，不用干啥，至多是扫扫地，听老妈妈唠叨唠叨。现在回去，扫地等家务已不算活，现在我和老爸是保姆，我外兼后遗症指导医生，康复训练老师，心理开导专家。老妈妈已是小孩子一样了，我们子妹四人和老爸尽心呵护、百般照料一个老小孩。后遗症最大者，还是大小便失常。屋漏偏遇连阴雨，本来半身不遂，又尿频，便泌。大小便是一天最大的事，最繁重的工作。尿频时，五分钟一次。搀扶下地大便一次，两人一身汗，坐在大便凳上好久，咳，没有。尿裤子，尿炕这是经常事了。洗尿布，凉尿布也是自然的。人老、病，能力降至孩童。老妈妈四十年前照顾我，四十年后我照顾她。幼小生命和年老的生命生存能力何其相似。不过，我肯定比老妈乖，当时老妈比我轻松。

    老妈的后遗症，还有失眠、心脏憋气，血压不稳，这让我们忙得晕头转向。我每天早晚如护士一样量血压，象大夫一样问问哪不舒服。吃蔬菜没有？吃水果没有？吃豆腐没有？吃药没有？象大夫还不能治病，还得看医生。看了几次竟不见效。我忽的想起多年前的朋友,中医世家出身的纪松珊先生。纪先生医术以儿科、妇科见长，近年因老父亲患脑血栓，同辈兄弟共研病方，总结一套方剂，竟使乃翁痊愈。先生开方，一个一个治，失眠、憋气、尿频、各个击破，唯便泌时有反复。吃中药，老妈也不象大人，“巴苦巴苦的，我真不愿意喝。”一杯药手拿着冰糖，看半天，连拉拉带撒，能喝一半。前一阶段，吃西药，她竟把药片藏到兜里了，刚拿的药，怎么不见了呢。唉，老妈妈玩的伎俩是小孩不？

    老妈不但身体要象小孩照顾，心理也要象对小孩一样地哄。老妈妈说哭就哭，想起多少年前的伤心事啼哭不止。想起自己的病，也是声泪俱下。想起她小时侯受的委屈得哭，想起姥姥受姥爷的气得哭，想起爸爸年轻时不管孩子也哭，想起我们小时侯吃不饱、生病得哭。“妈，想那些往事有什么用，都过去了”。“没用也得哭。” “哭容易犯病。”“我就想哭。”“再哭没人管你了。”“那我不哭了。”每天来，我先问：妈，哭了么？“哭了。”“不哭不行吗？”“不行。”“伤心就得哭。”

    老他*的哭，有时是真伤心，那种哭是自卑的可怜的无奈的。一个人到了身体不能自理，大小便都得*别人帮助，生命本身已没了生存的能力，自尊心降至最低点。她已没有一丝的能力维护自己的心灵意愿，老他*的生命全在别人手里。雇保姆那段时间，老妈妈晚上须接尿、喝水，一夜得起来数次，保姆开始还可以，时间长了，也不耐烦了，水也不给喝，尿也不接，几乎天天尿床。老妈妈向我我哭诉：“我不敢得罪她，给她溜须，说她心眼好，好人有好报，给大娘接接尿吧”不是自己亲娘，谁能百般殷勤？

    老妈自得病后话多了，总是闭着眼，喋喋不休。我是最认真听的。老妈的话象小孩，象童话。我给她活动不能动的手，稍疼一点，便说：“你别熊他，我有病，他也受伤害了，你得保护他。”夏天蚊子咬了手，对蚊子说：“快走吧，都上南山去开会吧，我闺女能收拾你，儿子来了，打死你，快逃命吧。”她把手、蚊子都当作懂语言的生命，说得认真、恳切，很有想象力，这不是文学的语言吗？老妈妈在家中唯一发泄的对象就是老爸，老爸不会用煤气罐，有时菜不热就端上来，老妈妈生气了，“你爸是铁嘴豆腐*，能说不能行。”老妈，不能自己动，什么事都得指使老爸干，有时，老爸不听，老妈又说了：“好人说话你不听，坏人说话你一溜风。”有一阶段曾雇一近五十岁的保姆，保姆不勤快，辞退后，我们说不如雇个小姑娘能干。老妈说：“人老*，马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拿。”入冬后变天了，老妈说：“十月天，后老婆脸，说变就变。”怎么样，老妈没文化，一句成语不会说，可乡土谚语，歇后语，却随口就来，纯劳动人民本色，生动、形象，具备语言的文学性、艺术性。

    老妈妈吃了一年的中药，身体恢复得已不错了，能睡安稳觉，我们也得休息。睡得好也有精神，坐在沙发上，我们找些话题逗她开心。老妈身体好的时候，我们子妹，总有点理由不来，现在天天都牵挂着，必来一两趟。围着老妈说点陈年往事，其乐融融。每人来领老妈妈在屋里溜几圈是每天的任务，老妈妈闭着眼，说个不停。“妈，脚尖向前，抬腿，再迈步，不然就摔倒了。”“妈笨啊，走路也学不会。”每当夕阳从北窗照来，屋里一片金辉，满头白发的老妈妈精神好些，就让我扶到窗前，看看晚景。老妈妈，美好的夕照晚景下，我就是一根坚实拐棍。

2005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