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碡湾知青传奇（2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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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局长等人连夜审问了白云飞，白云飞供认不讳，承认日记本是自己的，并诚恳地说明：写日记是我的习惯，日记完全是自己思想活动的记录，没有向任何人传播和灌输，没有对社会造成危害，更没有对林彪个人的人身造成伤害。写出来的话和心里想的话性质是一样的，人们对任何事物或者人物的想法和看法绝不能一模一样，想法、看法和行动又完全是两码事，就拿你们来说，对天下事物的看法都是一致的么?所以，希望各位领导能够理解。

白云飞的恳求没有得到认可，并按惯例问他还做过什么有损党、国家和集体利益的事情。白云飞看出，眼前身着警服头顶国徽的人，绝无半点理解自己的意思，再看看腕上戴的手铐，越发冷静起来，似乎今天才翻开了社会这本大部头人生教科书的第一页，他不知道这本书的结局是什么样子，但朦胧地意识到等待他的绝对是一片黑暗。他不服气，但他不想再辩白了，因为不知不觉就被定为反革命的人太多了，辩白也没用，他不想为解脱自己再申辩什么，却想把天下所有人受到的不公和不该吃的苦都承担下来，以解胸中的不平和郁闷。于是，他联想到胡队长昨天还在考虑怎样找出在大车店偷窃白糖的人，还断言：偷窃大车店里白糖的人一准是知青，要一个一个地找知青谈话。他想到了在劳动中常常让人怜悯的小林和徐杰，便说：“我还偷过大车店里的白糖，藏在李小林房东孙大娘家的秸杆垛里。”

此事出乎所有办案人的意料，因为一般政治犯绝对不干偷鸡摸狗的事，但既然他自己已承认，犯罪事实就更清楚了，尤其是教育别人就更有说服力了。这么顺利就破了这宗重大政治案，还捎带破了一起盗窃案，办案人员无不欢喜，连夜驱车起赃，果然无误。

白云飞一案无疑是抓革命促生产的最好素材，大会战指挥部组织群众在工地召开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斗争会，除了参加大会战的社员、知青外，还组织了当地社员群众和中小学生到会。为了增加斗争气氛，除白云飞戴着手铐站在主席台一边外，还有三个人和他站在一起陪斗。一个是当地的地主分子，外号李秃子，另外两人是和白云飞他们一起来参加大会战的碌碡湾被管制的坏分子刘国文，和曾经当过国民党士兵的王森。王森六十岁了，外号叫老国民党。贾局长宣布了白云飞犯罪事实以后，便有人轮番发言批斗。发言人都是指挥部指定的，有贫农代表，有干部，有学生，当然也有知青。发言人个个义愤填膺，同仇敌忾，说阶级斗争无时不有、无处不有，站在我们面前的四个阶级敌人虽然他们年龄、身份不同，但他们的阶级本性把他们联在了一起，无论他们多么狡猾，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都注定要站在人民面前接受无产阶级专政……

本来知青办和团委的同志物色了两位知青发言人选，一个是李大林，一个是周紫玉。周紫玉无论如何也不想发言，但又没有办法，急得团团转。于天宝悄悄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告诉紫玉说：“你就说你有咽炎、嗓子痛。”紫玉如释重负，这办法果然奏效，这样，知青代表就李大林一个人了。大林的发言理论性极强，也很把握分寸，知青们倒也无人说三道四，只有一个人在抹眼泪，这人是李小林。

他听贾局长说白云飞不仅反对党和国家的领导人，还偷过碌碡湾大车店里的白糖，藏在社员的柴垛里，现已查获。他想当场辩解白糖是他偷的而不是白云飞。徐杰当即把他按在那里，悄声告诉小林：“这个时候什么也说不得，你想想，白云飞自己承认了，现在又冒出人来承认这件事，性质可不仅是偷白糖的小事了，上挂下连，非连到政治问题上去不可，也是反革命。”

小林想来，徐杰的话十分有理，为此未做声张，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在折磨着他，于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又不敢让人看见。

开斗争会是很平常的事，知青插队以来，先后参加过各种斗争会，批判会，每次会后虽然免不了议论一番，但会会如此，大同小异，犹如家常便饭。但今天的斗争会对他们来说，感情大不一样，斗争的主要对象是和自己同来插队的知青，是反革命，并且和地主分子、坏分子，老国民党站在一起组成了阶级敌人阵营，接受人民的斗争、专政，思想感情上总有些接受不了，好像吃了一顿怪味饭，一时品不出是什么滋味。

社员们和知青不一样，他们先把注意力集中在白云飞身上，后来听说不过是在一个本本上写了反对林彪的话，便没了兴趣。而李秃子、刘国文和老国民党如何搞女人的事再次成为议论取笑的主题。（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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碌碡湾知青传奇（26）
那三个陪斗的人确实惹人发笑。平时接触，谁都和他们开玩笑，对他们说什么都可以，他们本人也习以为常，像被驯服的动物一样，无论是谁，无论言辞多么过激，他们从不发火。让他们交待问题，他们出口成章，很有逻辑，他们有一套背熟了的交待词，有事实，有认识，有表情。

这三个人的外貌也很有特点，除了他们天生的长相外，似乎自己也在有意识地、自觉地按着自己的身份打扮自己，让人一看就是坏家伙。老国民党王森身材肥大，满脸络腮胡子，嘴很大，嘴唇很厚，偏偏总剃光头，油光锃亮，见到他马上让人想到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刘国文刀条脸，单眼皮，调眼角的眼睛，从他的脸型和这双特别的眼睛就给人留下望一眼一生也难以忘掉的印象，如果再听一听他说话，印象就更深了，很尖很响的公鸭嗓。李秃子也有特点，头上一撮一撮地掉头发，口中有三个金牙，一张嘴黄澄澄的，如果你离他很近，总能嗅到一种令人恶心的气味。

让人们感兴趣是他们三人一站在前边就和平常判若两人。自我表情严肃、正经，站在那里保持一种姿势可以一动不动地站一两个小时，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历史罪行事实。老国民党王森曾经打过共产党的解放军，刘国文当小学教员的时候奸污过女学生，反右时说了大量右派言论，李秃子当年曾霸占大片良田，长工有二十余人。这些历史问题当地社员早已听过多遍了，但外村人感到新鲜，因为开会时气氛严肃，没人敢笑，但一到会下，有人就不太严肃地继续斗争，同时取乐，单让他们说那些和女人怎么怎么的事儿，说完大家一笑，觉得开心和满足。有时候他们自己也笑。如果没有他们陪斗效果可能更好些，结果在社员中是喧宾夺主，给知青们留下了不知是苦是涩的回味。  白云飞在开完批斗会的第二天被押回县里。  知青办主任孙哲和团委干事小赵根据刘长民的指示，留下来继续工作，他们和知青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体验知青生活，了解知青接受再教育的情况。

几天来，他们收获很大，发现许多生动事迹，李大林为了抢救一个贫农后代的事迹最生动，刘长民转给他们的那份材料完全属实，可以做为典型，只是材料还需进一步加工润色，李大林本人也要在思想深处继续发掘闪光点。他们还听到了周紫玉和王兰为了一个老知青生孩子而做出的不平凡事迹，也很感人，完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知青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也可以作为知青交流会的典型。他们还更深刻地发现：李大林、周紫玉和白云飞同是一校学生，同一天插队，为什么在同等环境下造就出不同质的人来，这里肯定有鲜为人知的内幕。这种鲜明的对比如果总结、发掘出来必然会有轰动效果，教育意义自然更大。  为了与当地领导达成共识，他们与大会战总指挥部唐玉军，碌碡湾五队队长胡维坐在一起进行了一次交流。

孙哲拿着县知青办刚刚下发的一份关于重视知青工作的文件，简明扼要地说：“县里准备召开知青代表会，组织那些在接受再教育中表现好的，有先进事迹的知青进行经验交流，以推动全县知青工作。我们感到李大林抢救贫农的孩子、周紫玉给老知青接生的事迹很生动，可以列为这次会议的重点发言对象，但不知他们一贯表现怎样?”

唐玉军态度很明朗：“李大林是个苗子，事迹很突出，一贯表现不错，并且很有思想水平和理论水平，也有演讲能力，我听过他两次发言。周紫玉不及李大林，在一次知青会上顶撞过领导，不过一个女学生刚刚来到农村，主动为人看病，尤其是为一个产妇接生，确是一件不简单的事，从这一点上说，有点毛病算不了什么，得看主流，他们两人做为代表，讲用交流，我同意。”

胡维提出了一个自己认为事关重大的问题，他说：“据说李大林的父亲有历史问题。”

孙哲主任问：“他本人有没有什么劣迹，或者不适合做为典型来宣传的问题呢?”

唐玉军可能过于偏爱、欣赏李大林，抢着说：“老子有问题不等于儿子有问题，李大林老子有问题子女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嘛!中央早就说过!”

胡维点头道：“那是，那是!李大林本人表现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既然中央早说过李大林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那就更没问题了呗。周紫玉这丫头心眼好，虽然不是大夫，但经常给咱湾里人看个病呀送个药地，这两人都行，都是好人。”

孙哲听后，与唐玉军、胡维说：“既然这样，他们的材料要尽快整理，而且一定要高水平。有一个问题大家一定有同感，李大林、周紫玉和白云飞是同学，然而他们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这里边有什么内在联系呢?”他做一个手势说：“要挖掘!这种鲜明的对比，本身就有说服力。”在坐的几个人当然理解孙哲的意思，但材料还没有整理，所以谁也说不出具体的意见来。唐玉军建议孙哲在离开工地之前，亲自找大林和周紫玉谈一次话，讲用稿由他们自己整理，然后再组织有关人加工润色。孙哲表示同意。

最后，孙哲把自己带来的文件读了一遍，并根据文件精神讲了一些指导性意见，比如，像周紫玉这样思想好，热爱医务工作的女知青组织上可以考虑把她安排在农村医疗工作的岗位上，像李大林这样表现突出，有进取心的也可以考虑委以重任，给他们，包括其他表现好的知青以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充分发挥聪明才智的机会和条件，这样才是对党中央毛主席有关知青指示的正确理解和落实。还说，县里转发的这个文件主要精神就是要求各级领导重视知青工作，请你们多摸索经验，为全县、全市乃至全国做出贡献。    孙哲主任在大会战工地工作了几天，该做的事都做了，准备明天一早乘县客运公司的长途班车返回县里。（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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碌碡湾知青传奇（27）
本来，他们可以休整一天，但孙哲说下来一次不容易，应该多和知青、社员群众接触，做为县机关干部同样应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小赵很佩服孙主任的工作作风，对他的主张十分赞同，于是，和每天一样，拿着铁铣和大家一起走上工地。

十点多钟，一个穿着白茬羊皮袄的人疯疯癫癫地来到工地，无论见了谁，都咧着嘴“嘻嘻嘻”地笑，只见他拿起一把铁锹，走到一面彩旗跟前，把铁锹插在地上，然后面对彩旗和那把铁锹，庄严地举起右手，口中嘀嘀咕咕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这人的古怪动作，早已引起人们的注意，几个青年人围拢过来想看个究竟。有人认出来，这个人是赵万祥。

人们惊奇地打量着他，而他似乎对谁都认识，对谁又都不认识，对谁都是一张面孔，笑的时候只是嘴角咧起来，配着口中发出的嘻嘻的声音，而眼睛、眉毛、面部肌肉并不配合，使人见了产生恐惧感。

周紫玉和王兰也认出他是赵万祥，跑过来问：“赵大哥，你回来了，孟大姐怎样?”赵万祥似乎根本不认识她们，继续说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紫玉费好大劲只听清一句，好像是“很有必要，到农村去!”

有人说他喝酒喝醉了，到他跟前嗅了嗅，并没有酒味。人们奇怪，如果不是醉鬼那就是疯子。

紫玉和王兰说：“他神经不正常。”

赵万祥的出现，引起孙哲和小赵的注意，开始也以为是个醉汉，听说是个知青，便十分奇怪地走过来打量赵万祥，只见他穿着一件在湾里常见的油脂麻花的羊皮袄，头发乱糟糟的，很多土，脸上脏兮兮的，好像几天没洗脸。从外表上看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是北京来的知青。

孙哲从王兰口中得知，原来他就是紫玉给接生的那位女知青的丈夫，他认为此人神经错乱，精神失常，应马上治疗。

他以县知青办主任的身份找到赵万祥的队长。说：“他这是一种病态，要马上治疗，这种病早些采取措施容易治愈，如果时间长了就会成为顽症，是否派人送回去安排治疗呢。”  队长怜悯地叹口气：“咋这几天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他请示了唐玉军，说派赵万祥同宿舍的两位村民护送他回家。唐玉军这次显得通情达理，不仅同意，还说应再安排一位知青一起护送，这样，就选定了周紫玉。

赵万祥的出现，在知青中又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同是知青，孩子死了，人也疯了，怎么不撩动他们的心弦。

孙哲主任和小赵耳闻目睹了赵万祥的疯癫动作和胡言乱语，凭一个国家工作人员、革命干部的良知，同样感慨万千，孙主任的眼窝湿了，他觉得内疚，知青生活状况是衡量他工作好坏的标准，他想对这样的老知青尽关怀之心，解决实际困难，可又力不从心。比如安排他们招工返城，这需要层层推荐，政审把关，又要体检，依他的出身条件和现在的健康状况绝对是幻想。他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和周紫玉、王兰说：“你们都是知青，要互相关照，有时间应多去看望他们夫妻。”又以知青领导的口气和大林说：“知识青年以什么样的形式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安家落户、接受再教育，看来是需要继续研究的课题，你们要多研究探讨和摸索，通过你们的切身体会能不能提出更好的办法来?”

紫玉和大林经过短短几天的接触，觉得孙主任既是领导又是一位和蔼可亲、能体贴人的长者，对他很是崇敬。他的话在他们心中很有位置，都一一答应照办，包括写讲用材料的事。  孙哲按计划如期返回县里。他在工地的时间虽然很短，但给工地上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产生了某些现实的和长远的影响。比如关于知青插队形式、安排表现好的知青到重要岗位工作等，这些虽是后来的事，但有一件事却是眼前的，那就是李大林被唐玉军和胡维指定为碌碡湾五队知青的负责人，替代白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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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晓珍两天来急得满嘴起了泡，眼眶发青，人也消瘦了许多。

前天早晨，赵万祥说去合作医疗站取药，结果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也没回来。晓珍到合作医疗站去找他，赵大姐说他根本就没来过。她又跑到公社卫生院，也说没见着。晓珍着急，她知道赵万祥自那天高烧以后，神经就有些不正常，自己刚刚说完的话就忘了，有时呆愣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许久，还常常负疚地说对不起晓珍和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意思。她真担心再出现让她承受不了的意外。人在这种时候，偏往坏处想，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上吊、投井、服毒……知青自杀的事她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她再也坐不住了，去找刘四媳妇。    刘四媳妇说这么大个男人有什么可惦记的，也许碰上了熟人或朋友，拉他去喝酒了，心情不好的人就爱喝酒，而且一喝就醉，喝醉了就得休息，说不定今晚还在外边过夜呢，我家刘四常干这种事。晓珍稍有轻松，回家等待赵万祥早些回来。

晓珍希望刘四媳妇的话是真的，可是两夜过去了，还不见人影，她沉不住气又找刘四媳妇，两人思谋一阵儿，猜想他会不会去了工地呢?晓珍决定去工地找他。这时，她们透过窗子看见赵万祥和另外几个人朝这边走来。

紫玉等人把赵万祥送到家的时候，晓珍一眼就认出了紫玉，拉着紫玉的手问：“是你和万祥一起回来的?”紫玉点头，并说：“赵大哥身体不好，就不要让他去工地了。你看，大家都不放心，领导派我们把他送回来了。”

晓珍瞅着赵万祥，既心痛又嗔怪地说：“你看你，不是说去医疗站取药吗?怎么又去了工地呢?”（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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