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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神圣情感》连载十三
作者/来源:原创 点击数:4068 更新时间:2004-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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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的麦子装点着丰收的景象,望着成熟的庄稼,沙木匠就像看到久别的亲人一样激动,自从来到草原,他就没种过地,他以为他不愿意种地,他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今天,他才明白,他的骨子里仍然是一个农民,他对庄稼有一种割不断的亲情。

他坐在地头,怀里抱着一块磨石,在给知青们磨镰刀,磨完镰刀就可以开镰了,好几年没割麦子了,他显得有点急切。

他的脚旁放着二十多把新镰刀,都是他刚刚磨好的,荆雷说:“都是新镰刀,还用磨呀?”

沙木匠说:“这你就不懂了,新镰刀才要开刃,其实新镰刀不好用,磨手,不如我这把旧的好用。”

他站起来对知青们说:“会割地么?”

方卫东说:“没割过。”

沙木匠说:“割地要用巧劲儿。每人十根垅,从中间开始割,这样。”他说着就动手做示范,他先割中间的两根垅,只割了几下,他的手里就像扇面一样展开了一大把麦子,然后他在麦田里穿梭,脚步轻松优美如同舞蹈,他手中的镰刀如同变魔术的道具,不停地变出一把又一把金黄色的扇子。

大家都看呆了,劳动原来如此美丽。

宋典问萧宁:“你看过浩然写的《金光大道》么?”

萧宁说:“看过。”

宋典说:“他写扬场写得特别美,我认为他把劳动艺术化了,现在我才明白,他没有艺术化,劳动本身就是这么美。”

萧宁说:“那你为什么不把它画下来?”

宋典说:“我会画的,我们在草原的生活,可以画一本连环画,萧宁,你能给我的连环画配上文字说明么?”

萧宁说:“你自己就能配,你的文字多美呀,诗情画意。”

宋典说:“但我缺少深刻,萧宁,和你比起来,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思想和文字浅薄苍白。”

萧宁说:“你过奖了,问题是我不懂画。”

宋典说:“不用懂,只要能感动就行,等我拿给你看看,如果那些场景和人物能感动你,你就写,如果不能感动你,你就不写,好不好?”

萧宁说:“好。”

沙木匠结束了示范表演,说:“大家开始干吧。”

知青们站成一排,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向前推进。不一会儿,割麦子的队伍就由一条直线变成了一条曲线,有的人割得快,冲到了前面,有的人割得慢,落在了后面。

徐筱然一直在拼命地割麦子,她弯着腰,不停地把麦子抓到手中,再放到地下,她觉得她的腰马上就要折断了,如果她再不直起来的话。

她放下手中的麦子,直起腰来,她看到前面有很多人弯着腰,像在地道里行走一样,他们用手中的镰刀把麦田割成了不规则的图形。她扭头向身后望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片倒下的麦子。她知道自己落后了,这是她最担心的事,她可不想当倒数第一。她连忙弯下腰,继续割麦子,她再也不敢直起腰来了,也不再理会腰是不是能断掉。

麦子像一道没有尽头的金色长廊,徐筱然觉得自己就是累死也到不了终点。这时,她听到对面有割麦子的声音,如同从地道的另一头传来挖掘的声音一样令她惊喜。当两头的声音碰到一起时,徐筱然发现,接应她的人是荆雷,这让她感到意外。

荆雷冲她笑了一下,说:“镰刀不顺手吧,要不要磨一磨。”

徐筱然忙说:“不用,是我割得太慢了。”

汗水从徐筱然清瘦的脸上滴落下来,荆雷看着她细长的身材,觉得徐筱然真像是一棵豆芽菜。他说:“你体质弱,别着急。”

他们来到地头,大家都像刚从战场上辙下来的士兵一样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沙木匠说:“别拉松啊,都站起来,往回割,割到地头再歇。”

方卫东说:“不让我们休息,你可真像周扒皮。”

萧宁说:“没让你半夜起床就便宜你了。都起来吧,大家别松劲儿,继续干活。”

大家挥舞着镰刀往回割,这次割得要快一些,毕竟有了一些经验。徐筱然不甘心落在后面,她连头也不敢抬,拼命往前割,汗珠像雨点一样掉在干巴巴的土地上,她连擦一把汗的空隙都没有。开始,她还能听见别人割麦子的声音,就像听一支乐队在演奏,渐渐地,就只剩下自己割麦子的声音了,如同乐队已经离去,只留下一支短笛。她的两旁也都是一个又一个摆放整齐的麦子捆,她多么希望自己割的这十根垅能像一条地道迅速向前延伸,就像她的学习成绩一样遥遥领先。汗水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感到了咸咸的味道,她抬起握镰刀的手擦了一把汗,再去割麦子时,由于着急,一刀割到了自己的左手中指上,她没有感觉到疼,但她看见手指上的血像她脸上的汗一样流下来,她丢下手中的镰刀,用右手握住中指,她想止住血,可鲜红的血从她的每一个手指缝里流出来,她想,如果止不住,这个小小的刀口会把她全身的血流光。想到这,她吓得大叫:“贾米拉,快来,我割手了。”

贾米拉丢下镰刀跑过来,责备她说:“你真笨,还能割到手。”贾米拉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白手帕,缠到徐筱然流血的中指上,红色的血渐渐染红了白色的手帕,徐筱然说:“你的手绢干净么,不会感染吧。”

贾米拉说:“你别那么娇气了,我的药箱在地头,等你割回去,我再给你换药布。”

徐筱然说:“受伤了还让我割回去,你真狠心啊。”

贾米拉说:“这算什么,轻伤不下火线。快干吧。”

血不再流出来,徐筱然感到中指有些麻木。她说:“你是不是勒得太紧了,血液不流通,手指会坏死的。”

贾米拉说:“你还挺明白的,也没有止血药,不勒紧点能止住血么,勒这么一会儿不要紧,我能让你的手指坏死么,你是大夫我是大夫啊?”

徐筱然说:“你别拿我们当老农民就行。”说着,她拿起镰刀继续割麦子,被血染红的手帕在她割下来的麦子上留下了血迹。徐筱然想,红旗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麦子是我的鲜血染红的,可惜血流得太少了,如果多,我们明天吃的馒头可能就会变成红色。可馒头要是红色的,谁还敢吃呀!

徐筱然知道,这回她又得落在后面,但也不能让人家落得太远,她弯着腰挥舞着手中的镰刀,终于,她的短笛遇到了一支双簧管,她听到了另一首割麦子的乐声。  

当两支乐声会合的时候,徐筱然直起腰来,接应她的人是萧宁,这让她再一次感到意外。她说:“萧宁,你真能干啊,不用别人接应你,你还能接应我,太厉害了。”

萧宁说:“你干点活就得要价钱啊。我小时候洗碗时,要是打碎一个碗,我妈妈就会这样说我。”

徐筱然说:“我妈妈不这样说,她每次都说碎碎(岁岁)平安。”

萧宁笑了,说:“所以你割手了我没割,但我还是要说,还是你妈妈好。”

徐筱然看见荆雷和方卫东坐在地上磨镰刀,萧宁走过去说:“帮我磨磨。”

荆雷伸手接过萧宁的镰刀,说:“给我。”

方卫东磨好了手中的镰刀,用手试了试刃,说:“贾米拉,给,磨好了。徐筱然,你的镰刀不磨磨吗?”

徐筱然说:“我不磨,太快了我的手指头就没了。”

方卫东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刀快了你就割不到手了。”

贾米拉把徐筱然的镰刀递给方卫东说:“有人帮你磨镰刀,你还不赶紧利用。过来,我给你包一下手。”

贾米拉解下手帕,看见刀口很长,说:“怪不得出那么多血。”

徐筱然说:“我得赔你一条新手绢。”

贾米拉说:“你要是敢赔我,我就给扔掉。”

徐筱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贾米拉说:“你渴么?我的嗓子都快冒烟了。”

徐筱然说:“我早就渴了。贾米拉,我是不是应该喝点糖水补血?”

贾米拉说:“流这点血还用补啊,你就喝点水吧。”

徐筱然说:“可是水在哪?”

贾米拉抬起头向营子方向望去,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到沙木匠的儿子拄着拐杖,提着一只大水壶向这里走来。他走得很慢,但是每一步都很坚定。

沙木匠也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他迎过去接过水壶说:“你来干什么?”

他的儿子说:“我来给你们送水,我猜你们会渴,今天的太阳多毒啊。”

贾米拉说:“你真是个好孩子,我渴死了,快给我喝一口。”

沙木匠的儿子高兴地倒了一碗水给贾米拉,徐筱然说:“给我留点。”

萧宁问孩子:“你今天没上学么?”

孩子说:“我们放暑假了,我可以每天给你们送水。”

萧宁说:“你上学了,是不是就该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孩子说:“荒原老师给我起了新名字,叫沙漠。”

贾米拉说:“沙漠,这是什么怪名字,和荒原倒是挺般配的。”

这名字让萧宁想起荒原反对开荒的事,她想,这片肥沃的土地难道真的会变成沙漠么?

沙漠送来的一壶水,被大家一抢而光,沙漠很高兴,他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说:“我再去灌一壶水来,我烧了一大锅呢。”

沙漠提起水壶,拄着拐杖向营子里走去,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沙木匠看着儿子的身影,突然对贾米拉说:“姑娘,你是我们家的贵人啊。”

贾米拉忙说:“大叔,你这是从何说起呀。”

沙木匠说:“是你让他学会了走路。我是木匠,可我从没想过给孩子做一根拐杖,还有你手里的银针,真是神针啊。以前听戏匣子,说针灸能让哑巴说话,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如果没遇上你,他这一辈子都得在炕上过日子,连条狗都不如,狗还能到院子里跑呢。”

贾米拉说:“这不是我的功劳,主要是孩子有毅力,他想走路,他想看外面的世界。你不该让他在炕上待这么多年。”

沙木匠说:“农村人养孩子,就像养猫养狗,他长什么样是什么样。哪像你们城里人这样上心,毛主席让你们到农村来,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说到底我还得感谢他老人家。”

在知青割麦子的日子里,沙漠天天往地里送水,送完水他就坐在地头等他们休息,因为休息的时候,知青们会说起大连的一些事情,他特别喜欢听,他对草原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他的心里充满了走出草原的渴望。他看到麦子越割越少,心里就着急,他希望麦子永远也割不完。

麦子很快就割完了,徐筱然的左手中指上留下了一道很长的刀疤,成了这次麦收一个永恒的血色记忆。徐筱然后来从事电脑工作,每当她把双手放到键盘上,她都要深情凝视这道伤痕,如同凝视日渐久远的青春岁月。

方卫东又从机械化时代退回到畜力时代,因为麦田离场院很近,用拖拉机太浪费了。他每天天一亮就赶着牛车下地,一趟一趟往场院里拉麦子,直到月上中天。

知青们没有跟着麦子进场院打场,他们转战到草场上打草,天开始凉了,草很快就会枯萎,在草枯萎之前,打得越多,冬天能保住的牲畜就越多。

草场离营子很远,大队只有一个蒙古包,还有一顶帐篷,男知青主动让女知青住蒙古包,他们住帐篷。

打草的钐刀替代了割麦子的镰刀,好比长枪替代了短枪,钐刀的把儿有一人多长,不用再弯腰了,用两手握住钐刀,靠身子的转动使劲儿,刷,刷,刷地向前走,草就一片一片地倒下了。

打草与割麦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劳动,打草具有一种原始的雄性的风采。萧宁注意到,他们又用了动词“打”,而没用“割”,和打马鬃一样,不用“剪”字,凡是用打的活儿,都更适合男人干。

绿色的草在离开根部以后,迅速地改变着颜色,水分也很快蒸发掉了,萧宁看着那些割倒的青草,在心里感叹道,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

把蒙古包附近的草全部打完以后,知青们就拆掉蒙古包和帐篷,搬到另一片草场去打草,他们已经能熟练地拆掉蒙古包,并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蒙古包支起来,打草使他们成了真正的游牧部落。

秋天的草原,色彩斑斓,白云在蓝天上飘,蝴蝶在绿草上飞,那景色如梦如幻,令宋典十分沉醉。每天早晨,他都比别人起得早,出工的时候,他扛着钐刀,背着画夹子,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就画画,有人说他不务正业,他说对于他来说,画画就是正业,他不在乎一年能挣多少工分,他在乎的是一年能画出多少张画,画画的水平能不能提高。

可他画画的水平并没有太大的提高,面对美丽如画的草原,他一边画一边恨自己画技平庸,不能把草原的美丽完全表现出来。他迫切地觉得自己应该去美术学院深造。他问萧宁,有没有这种可能?萧宁说,根本不可能,你如果想学兽医倒有可能送你去深造。宋典因此很失望,但他没有绝望,他坚信,总有一天机会会从天而降。

他们从一处草场搬到另一处草场,草原就像一块巨大的调色板,在走向深秋的路径上,不断地变幻着缤纷的色彩,神奇而迷人。

方卫东拉完麦子,赶了一辆勒勒车来到草场,他给大家带来了棉衣,大家都说,你给我们送来了温暖,你是好人。

就在大家穿上棉衣的第二天,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袭击了贡格尔草原,气温突然下降了十多度,大家直夸方卫东棉衣送得及时,方卫东也很沾沾自喜。

风像刀子一样吹在脸上,萧宁觉得自己脸上的皮肉已经被一层层割开,变成了一块刚刚翻过的机耕地。风中夹着雪,不是雪花,而是雪的颗粒,细长而坚硬,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人的身上,抽打在毫无准备的草原的身上。

草被风吹得倒伏在地皮上,雪又把它们弄得湿淋淋的,这样的草,再快的钐刀也打不下来,萧宁只好让大家收工。大家马上躲进了蒙古包和帐篷里,听着外面北风呼啸,他们觉得草原离西伯利亚太近了。

艾农在下雪之前,从外面抢救回来一些干牛粪,她得在蒙古包的炉子上给大家做饭。男知青们到蒙古包吃晚饭的时候,说蒙古包太温暖了,屋子里有火真好,你们太幸福了。这一顿饭,他们吃得格外慢,吃完了还磨磨蹭蹭不想走,让艾农再烧一锅茶喝。

喝完了茶,他们还在找留下来的理由,方卫东发现荆雷的棉衣上少了一个扣子,格外兴奋,他说:“艾农,荆雷的扣子掉了,你能不能给他钉上,要不他多冷啊。”

艾农说:“行,我有针线,把扣子拿来。”

荆雷说:“扣子丢了,算了,不用钉了。”

方卫东着急地说:“钉上,我们等你。”

荆雷马上明白了方卫东的意图,说:“你们谁有扣子?”

萧宁早就看穿了他们的伎俩,只是不想说破,她说:“我有扣子,但和你的不一样。”

荆雷说:“不要紧,是扣子就行。”

萧宁在她的枕头套里找出一颗黑色的扣子,艾农穿针引线给荆雷缝扣子,荆雷把头抬得高高的,生怕针扎到他。艾农说:“看把你吓得,我能扎着你吗?”

荆雷说:“我知道你扎不着我,可我晕针,所有尖的东西都不能对着我的眼睛。”

艾农缝上了扣子,他们不得不走了。宋典突然说:“我回去画画伸不出手,能不能留在蒙古包里画?”

方卫东说:“行,我们陪你。”

萧宁说:“不行,你留下画画我们怎么睡觉?”

他们只好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离开温暖的蒙古包,回到帐篷里,帐篷能挡住雪,却抵挡不了严寒,他们一走进帐篷,就被冻了个透心凉。由于气温骤然下降,他们觉得比三九天还冷,钻进被窝里,根本就睡不着。到了下半夜,他们实在坚持不住了,宋典说:“我们得想个办法,不能在这里活活冻死。”

荆雷说:“只有一个办法,到女生的蒙古包里。”

宋典说:“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

大家穿上衣服,哆哆嗦嗦地走出帐篷,外面是雪白的一片天地,雪越下越大了。方卫东说:“还没到国庆节,就下这么大的雪,在大连还穿短袖衫呢。”他们抱着肩膀来到蒙古包前,宋典敲了敲蒙古包的门,说:“萧宁,开门哪,我们冻得不行啦,让我们进去取取暖吧。”

蒙古包里没有回声,宋典又说:“贾米拉,给我们开开门吧,你不能让我们都冻死吧?”

仍然没有回声,宋典说:“她们不会睡这么死吧?”

荆雷说:“也可能,打雷她们都听不见,你这蚊子动静她们还能听见,让我来。”

荆雷咚咚咚敲响了蒙古包的门,大声喊:“萧宁,你醒醒,给我们开开门,我们要冻死啦!”

蒙古包里还是没有一点声响,荆雷大声说:“贾米拉,开门啊!”

仍然没有人回应,荆雷又叫:“艾农,你听见了吧,你起来给我们开门好不好?”

依然没有动静,荆雷气得大叫:“徐筱然,你能听见吧,你们不会都听不见吧,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蒙古包里一片寂静,姑娘们大睁着眼睛,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在宋典喊出第一声时,她们就醒了,可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徐筱然小声说:“萧宁,怎么办啊?”

萧宁翻身起来说:“穿衣服,开门,今天别睡了,坐一宿吧。”

姑娘们迅速穿上衣服,萧宁打开了蒙古包的门,说:“进来吧。”

男知青们缩着脖子鱼贯而入,荆雷不满地说:“你们也睡得太死了。”

贾米拉说:“让你们进来就不错了。”

蒙古包里漆黑一片,荆雷看了一眼他的夜光表,才半夜一点多,还要等好几个小时才能天亮。他找了个地方坐下,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见大家靠着蒙古包的哈那墙坐了一圈,女生坐成半个圆,男生坐成半个圆,在男女生的连接处,坐着贾米拉和宋典。

宋典小声问贾米拉:“我叫你的时候,你真的没听见么?”

贾米拉说:“你不是进来了么,还问这个干嘛,别问了。”

宋典说:“我就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装没听见,是不是不想开门?你们怕什么,我们又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贾米拉低声说:“如果蒙古包里只有我自己,我不开门你可以责备我,但是蒙古包里有很多人,你就不能责备我了。”

宋典抓住贾米拉的手,说:“你看我的手有多凉,你们再不开门,我们就冻成冰棍了。”

贾米拉说:“那我们就有冰棍吃了,我最爱吃奶油冰棍。”

宋典用一种多元化的目光看了贾米拉一眼,没有说话。那目光中既有兄长般的疼爱,又有追求者的欣赏,令贾米拉怦然心动。

蒙古包是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世界,全身冰冷的男知青坐了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女知青们也互相挤着睡着了。

宋典一直睡不着,他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在暗夜里,他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看着茫茫的黑夜。此起彼伏的酣声使蒙古包变成了一艘漂泊的船。

宋典用胳膊肘碰了碰贾米拉,低声说:“你睡着了吗?”

贾米拉说:“没有,这么多人打呼噜我睡不着,我最怕打呼噜。”

宋典说:“我睡觉不打呼噜,可我睡不着。”他还想说,你将来找对象是不是不能找打呼噜的,可他没敢说,在青年点,没有人敢提对象这个词,也没有人敢谈恋爱,这是一个绝对的禁区。

贾米拉问:“你为什么睡不着?你天天和他们住在一起,你还怕打呼噜吗?”

宋典说:“我不怕,可我就是睡不着。”沉默了一会儿,宋典说:“哎,你的理想是什么?”

贾米拉说:“我的理想很多,看别人坐火车,我就想当列车员,可以天天坐火车,看别人演戏,演电影,我就想当演员,上台演戏,或者演电影。”

宋典说:“你要是当演员,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我们会非常喜欢看你演的电影。”

贾米拉说:“可惜我当不成了。”

宋典说:“为什么?”

贾米拉说:“因为我们现在只能当社员。”

宋典说:“等到我们下乡两年以后,你可以去报考部队文工团。”

贾米拉说:“可我们说过要扎根农村。”

宋典说:“可扎根农村并不是我们的理想,它只是一句不切实际的口号。我的理想是当画家,我就一定要实现这个理想。”

贾米拉说:“你现在天天干活,怎么能实现你的理想?”

宋典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没有放弃,你没看我天天画画吗?”

贾米拉说:“你天天画画就能成为画家吗?”

宋典说:“一定能。这是一种积累,是艺术积累,也是生活积累。我到草原来,也许是走了弯路,也许是走了捷径,不管怎么说,我是走在实现理想的路上。贡格尔草原也的确给了我很多素材,我真的很感谢草原,也感谢你。”

贾米拉笑道:“因为我让你画了我?”

宋典说:“对,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能画你是我一生的荣幸。有时候我就想,我之所以报名到草原来,可能就是为了遇见你,画你。真的,能遇见你,我这趟草原就没有白来。”

贾米拉说:“以后你还会遇到更漂亮的。”

宋典说:“不会有人能超过你。真的,贾米拉,你拥有的不仅仅是漂亮,你还有很多美德,比如正直,善良,活泼,开朗,这些构成了你高雅的内在气质,使你的漂亮一点都不浅薄,这是最难得的。”

贾米拉有些不好意思,说:“你把我说这么好。”

宋典说:“你比我说得还要好。我能给你提个建议么?如果你当不成演员,我建议你去当模特,你会成为一个成功的模特。”

贾米拉摇头说:“我不想当模特,我不想坐在那什么也不干让别人画,让你画是一个特例,看在你也是知青的面子上,如果你是一个外来的画家,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画。”

宋典用手搂住贾米拉的肩头,说:“谢谢你,幸亏我在当画家之前先当了知青,我多英明啊!”

宋典放在她肩头的手臂,使贾米拉感到十分温馨。她希望黎明永远不要来临,让此刻成为永恒。

当光亮从天窗的缝隙中挤进蒙古包的时候,萧宁醒了,她揉了揉惺松的眼睛,环顾四周,看到贾米拉的头靠在宋典的肩上睡着了,宋典也睡着了,他的头靠在贾米拉的头上。萧宁感到心跳加快,她又看了一下四周,幸好大家都没有醒,萧宁小心地站起来,走到贾米拉跟前,用手拍拍贾米拉说:“醒醒,天亮了。”

贾米拉和宋典同时醒来,他们的身体立即分开了,萧宁善意地笑笑。萧宁走到门口,去开门,可是她推不动,小小的蒙古包的门,在一夜之间变得格外沉重,这让萧宁非常疑惑,她说:“宋典,过来帮我开门,我怎么推不动。”

宋典马上过来,使足了劲儿去推门,门岿然不动。荆雷走过来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萧宁说:“门打不开,有人在外面把门堵上了。”

荆雷说:“不会吧,外面也没有人呀。”他看了一下手表,惊叫:“天哪,现在是下午了,我们把整个上午都睡过去啦。”

贾米拉说:“也许是动物,比如狼,在外面。”

方卫东说:“不可能,动物不会堵住门,它们没有这么聪明。让我来试试。”

方卫东用肩膀抵住蒙古包的门,对荆雷说:“我喊一二,咱们俩一起用劲。一二!”

蒙古包的门被慢慢推开了,外面是一道厚厚的雪墙。

大家都惊异地望着门外,萧宁说:“好大的雪呀!”

宋典说:“老天爷真不够意思,趁我们睡觉之机下了这么多雪,还把我们的门给堵上了。我们真不应该睡着。”

萧宁说:“即使我们不睡觉,雪还是会下,大自然没有睡眠,它永远醒着。”

门虽然打开了,可人还是出不去。荆雷在蒙古包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清理雪的工具,他只好拿起锅盖铲雪,他从蒙古包的房门开始,向高坡上铲出了一条雪道,如同战场上的一条战壕。大家顺着这条雪道走出来,发现高坡上的雪并不厚,是风把雪都吹到了高坡下的积雪处,而他们的蒙古包正好扎在那儿。

站在高坡上看他们的蒙古包,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就像是一只白色的圆蘑菇,而那顶帐篷已经被雪压塌了。贾米拉说:“好险啊,幸亏你们半夜逃出来了,要不然你们就被活埋了。”

方卫东说:“萧宁,我们得把蒙古包搬到坡上来,不然再下雪,蒙古包就会被压塌。”

萧宁说:“下雪以后,我们没法再打草了,那我们还有什么必要住在这儿。我想,我们应该回去。”

荆雷说:“大队没有通知我们回去,要不要请示巴书记?”

萧宁说:“方卫东,你现在就回去请示,然后开拖拉机来接我们。我们先拆蒙古包。”

方卫东说:“行。艾农,能不能给我点东西吃,我饿死啦。”

艾农说:“有玉米面饼子,凉的。”

方卫东说:“凉的也行。”

艾农顺着白色的战壕回到蒙古包,端出来一面盆剩饼子,她说:“多亏我昨天有空,多做了一锅饼子。”

宋典说:“你多英明啊,你总是犯一些伟大的错误。”

艾农递给方卫东一块饼子,方卫东咬了一口就上路了,他走在茫茫的雪原上,让萧宁想起了小说《林海雪原》中的飞毛腿。

艾农数了一下剩余的饼子,对萧宁说:“每人只能分半个。”

萧宁说:“你分吧,吃完了好干活。”

每人分到半个玉米面饼子,大家就着雪吃进肚子里,吃得甜嘴巴舌的,萧宁把自己的半块饼子分给了荆雷和宋典,她对他们解释说:“我的胃不好,贾大夫不让我吃凉的。”

吃完饼子,大家就动手拆蒙古包,蒙古包上的雪顿时飞舞起来,沉静的雪原有了生气和混乱。

拆完蒙古包后,他们又从雪里抢救出帐篷,可是拖拉机迟迟不见踪影。宋典在画雪,萧宁很奇怪地走到他的身后说:“你用一支黑色的铅笔怎么能画出白色的雪呢?”

宋典说:“白色不能用白色来表现,只能用黑色来表现。”

萧宁果然在画面上见到了他们刚刚毁掉的情景:在白色的雪原上,有一只圆圆的白蘑菇,一个小人从白蘑菇里走出来,在挖一条通道。画面纯洁得如同一个童话世界。

萧宁喊道:“荆雷,快来看,这上面有你,你那么小。”

荆雷走过来看了看,说:“宋典,你为什么把我画成了小矮人儿?你应该把我画成王子。”

宋典说:“那么谁是白雪公主?”

荆雷瞪了他一眼,没有给他回答,其实宋典也不需要回答。

贾米拉骂道:“该死的方卫东,还不回来,我都快冻死啦。”

宋典看到,贾米拉的脸蛋儿被冻得通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艳丽,他感叹道:“这是一幅多么精美的国画啊,可惜我无法画下来,生活为什么总是给我们留下这么多的遗憾。”

荆雷拿起一把杈子,递给贾米拉,说:“干活就暖和了。”他自己也拿起一把杈子,把被雪埋住的草叉出来,堆在一起。大家都跟着他干了起来,宋典也收起画夹子,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操起了一把杈子。

暄如棉絮的雪地,被他们践踏得一塌胡涂,散布在雪原上的草却被他们解放出来,得以重见天日,他们也因为劳动而重新有了温暖和活力。

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完全忘记了方卫东和拖拉机,汗水从他们的脸上流下来,滋润着他们的皮肤。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萧宁和贾米拉一直喜欢用汗水做美容护肤品,汗水使她们的皮肤充满弹性和光泽。

方卫东终于开着拖拉机回来了,萧宁说:“你怎么才来?”

方卫东说:“拖拉机的水箱冻了,我用火烤了半天才发动起来。”他还对萧宁说:“巴书记以为我们上午就能回去,下午还没看到我们的影儿,急坏了,正准备来接我们呢,他已经让大队的炊事员给我们烧了一大锅奶茶,等着我们回去喝。”

一听说有烧好的奶茶,大家的肚子立刻咕噜噜地叫起来。萧宁说:“快装车吧,多装点草,这一下雪,营子里的老弱病残该出不去了。”她说的老弱病残是指牛羊等牲畜。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使贡格尔大队受到了极大的损失,打草被迫结束了。刚刚打下来的草全都被雪覆盖了,为了把草抢救回来,大队出动了所有的车辆去拉草,牛车马车拉近处的,由牧民赶车,女知青跟车;拖拉机拉远处的,由方卫东开车,男知青跟车。

方卫东开拖拉机,先到离营子最远的草场拉草,荆雷带着几个男知青跟车,他们拿着杈子往车上装草,他们无法把草和雪完全分开,只能把带雪的草装到车上,草在拖拉机上越垛越高,等到高过人头,他们就遭罪了,只要把杈子举过头顶,雪就会掉下来,掉到他们的身上,掉到他们的头上,掉进他们的脖子上,他们脖子上的体温融化了雪,雪水顺着脖子流到后背上,棉袄便从里面开始潮湿。

拖拉机装满后,他们用绳子把草勒紧,然后爬到高高的草垛上,方卫东说:“你们可抓住绳子,别掉下来啦。”

草垛得太高了,他们根本不敢坐,都趴在草上,紧紧拽着捆草的绳子。拖拉机开动了,冷风迎面吹来,流到后背上的雪水便被冻成了冰,棉袄变成了盔甲,硬邦邦的,磨砺着他们光滑的肌体。荆雷觉得自己的身体伤痕累累,就像被他们剪过羊毛的羊。

一天之内,他们的棉袄一次次被北风吹硬,又一次次被雪水和汗水融化,几天之后,汗渍就在他们的棉袄上画满了地图,把他们柔软的棉袄变成了坚硬的盐碱地。

女知青的情况要比他们好一些,她们不必胆战心惊地爬到高高的草垛上,她们装完草之后,宁可跟在马车和牛车后面走,也不上车,这样可以保存身上的热度,但这样大家非常疲劳。第二天,萧宁就改变了跟车的方式,她把女知青分成两伙儿,一伙儿在草场专门装车,一伙儿在营子里专门卸车,这比都跟着车来回走要科学省力。萧宁让贾米拉留在营子里,她领一伙儿人到草场去,贾米拉不同意,她说:“一天一轮换,公平合理。”

为了赶在第二场大雪到来之前把草都拉回来,他们几乎日夜加班。拖拉机一直没有停,巴特尔亲自当司机,和方卫东轮班,跟车的人也轮流睡觉,或者就在草垛上睡。畜力车也不停,换牛换马不换人,去草场的一伙儿人都带着皮大衣,装完车就盖上皮大衣睡到草堆里,草堆很柔软,给了她们无限的温暖和情意。不管天多么冷,风多么猛,只要钻进草堆里,她们就能立刻进入梦乡。留在营子里的人就享福了,她们卸完车就可以回青年点睡觉,可夜深时,从炕上爬起来去外面卸车却让她们痛苦万分。萧宁由此断定,条件越艰苦,人的意志就越坚强;条件越安逸,人就越懒。

在拉草的日子里,大家对日夜完全没有概念,作息时间全部打乱了,艾农一天要做好几顿饭,拉草的回来一拨吃一拨。荆雷每次回来都看到她在厨房里忙,就是下半夜回来,她也在。荆雷就说:“艾农,晚上你不用留在厨房,你也得睡觉呀,你把饭热在锅里,我们回来自己吃,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艾农说:“我能找到时间睡觉,你们太辛苦啦,我得让你们每一次回来都吃上热饭。”她看了看荆雷身上的棉袄,说:“可惜我不会做棉袄,我要是会做棉袄就好啦,做完饭我就给你们拆洗棉袄,棉袄让你们穿到这个程度也不保暖了。”

也在食堂吃饭的贾米拉不动声色地说:“我会做棉袄,我可以教你。”

艾农惊喜地叫道:“真的?贾米拉,你太伟大啦,你什么都会。”

贾米拉说:“我是跟我爸爸学的,我爸爸什么都会,什么都教我。”

艾农说:“那你吃完饭就教我吧,

贾米拉说:“可你让荆雷穿什么?总不能让他光着膀子穿一件皮大衣吧?”

艾农发愁地说:“是啊,我的棉袄太小,他也穿不上,而且上面净是油烟子味。”

荆雷说:“我还有一件工作服棉袄。”

艾农说:“那你怎么不换呢?还穿这件硬邦邦的棉袄,你傻不傻呀?”

荆雷说:“你要是不提棉袄的事,我都忘了我还有一件棉袄了。”

贾米拉说:“你家挺富裕啊,给你带两件棉袄。”

荆雷说:“我妈妈本来给我做了一件棉袄,我姐又给我一件,还非要我带上,其实我不想带。”

贾米拉说:“那你的这件棉袄公用,大家轮流穿。”

荆雷说:“行。”

艾农说:“荆雷,你吃完饭就去换棉袄,我先把这件拆洗了,明天贾米拉就可以教我做了。”

艾农当晚就拆了荆雷的棉袄,用热水洗了棉袄的里子和面,让食堂里充满了汗酸的气味。贾米拉告诉她,洗之前一定要用针线把领子缝起来,不然洗走形了,棉袄就做不出原来的形状了,艾农便很认真地在领子上缝出一圈皱折。里子和面晾干后,艾农就让贾米拉教她絮棉花,盘腿坐在炕上,把毡子一样的棉花一点一点撕开,一片一片地絮到棉袄里子上,艾农觉得自己的心也和棉絮一样变得柔软万分。卸完草的女知青回来,都愿意帮艾农絮棉花,只有萧宁来帮忙时,艾农不让,说你别插手,这不是你干的活。

萧宁说:“为什么她们能干我就不能干?”

艾农说:“你的心肠会变软的。”

萧宁笑道:“你不希望我的心肠变软么?”

艾农说:“不是我不希望,是现实不允许。你要是和我一样,咱点那些男知青还不得翻天啊。”

萧宁说:“你不让我学,那我的棉袄怎么办?”

艾农说:“你的棉袄我包了。”

当艾农在贾米拉的指导下,把荆雷的棉袄全部缝上以后,她的心里涌出了一种成就感,盐碱地一样的棉袄,在她的手中变成了松软的黑土地,还散发出洗衣粉清洁的味道。她一定要荆雷当面穿上试试,看看哪里不合适,弄得荆雷很不好意思,直说很好。方卫东说,下一个该轮到我了吧。艾农看了看他身上油里麻花的棉袄,说:“你的棉袄最脏,不仅有汗,还有油,还是最后拆洗吧。”

方卫东说:“艾农,没想到你也偏心眼儿。”

艾农说:“你要是不愿意排队,去找贾米拉做,她比我做得好。”

艾农以为方卫东会欢天喜地去找贾米拉,不料他说:“不,我就找你做。”

艾农不解,问:“为什么?”

方卫东说:“我怕累着她。”

艾农大怒,骂道:“你就不怕累着我呀,该死的!”方卫东吓得赶紧溜了。

艾农一件一件地给大家拆洗棉袄,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熟练的缝纫女工,荆雷说:“看到你们在炕上做棉袄,觉得青年点真像一个家。”

知青们把草场上的草全部拉回了营子,艾农也把男知青和萧宁的棉袄全都拆洗了一遍,包括方卫东的,方卫东再没敢找她,是她主动找方卫东要棉袄的,她说,我不怕累,也累不死。这让方卫东十分羞愧。贾米拉说:“艾农,你是不是也交点学费,把我的棉袄也拆洗了。”

艾农爽快地说:“行。”

贾米拉说:“开个玩笑,我这样心灵手巧的人,哪能穿别人做的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