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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蹉跎岁月》 叶辛
作者/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4975 更新时间:197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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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蹉跎岁月》
作者:叶辛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505    更新时间:2005-8-12

一九八三年四月末,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日子,我病了,抱病在家里写作长篇小说《三年五载》的中卷《拔河》。约九点四十分,来了两位新华社记者,他们含笑告诉我,在有六百八十一个代表参加的省人大会上,刚刚宣布了选举结果,我以六百六十六票的得票数,被选为全国六届人大代表。闪光灯一亮,记者同志为我摄下了一张有纪念意义的照片。
  当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难寝,我在想着,该怎样勤奋地工作,不断地努力,为祖国、为人民尽可能多地贡献我的一份微薄的力量。我在想着那些逝去了的岁月,相着蹉跎岁月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命运……
  我们这一代人,在当年也好,在今天也好,都有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称呼--老三届,由于我写了几本知识青年的书,写了这一代人的命运,近五、六年来,我经常收到各种各样的读者来信,累计起来,共有一千六、七百封。这些信里,有的人和我谈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一段历史,有的人和我讲到书中的一些人物的命运和遭际,还有的和我探讨一些书本以外的问题。大量的来信,都是当年的老三届、当年的知青们写来的,他们写了很多好话,温暖了我的心,使我深受感动。尤其是长篇小说《蹉跎岁月》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播出以后,更有好些热心的文学青年,好些念中文系的大学生,在信中问及,你是怎么走上文学之路的,你是怎么想到写《蹉跎岁月》这部书的,你是不是书中的某人,你本人当过知青吗?等等等等。
  记得,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十月,我带着自己在深山峡谷里写成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坐火车回上海去。在车厢里,我遇到几个户口由云南迁回上海的知青,闲聊之中,他们对我说:"十年前我们扛着红旗,唱着红卫兵战歌,怀着改造世界的雄心壮志,上山下乡去闹革命,去反帝反修、去屯垦戌边。十年之后我们又扛着背包回上海,还不知道回去以后干什么。生活真会开我们的玩笑。"是生活开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玩笑吗?
  夜深沉了。车厢里熄了灯,白天和我聊天的几个知青早已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我却大睁着一对眼睛,久久地沉浸在对往事的追怀之中。
  我想到了我呆了十年的那个偏远的山乡,想到了山乡那一条又一条弯弯拐拐、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在那里我挑过多少粪、担过多少灰啊。早春时节,跳下冰冷刺骨的秧田里去捧起一团又一团稀泥巴敷田埂,一敷就是整整一天,一天下来,脚冻得通红,沾满污泥的双手发僵,嘴唇发紫,回到屋里还不敢立刻坐到火塘边去暖一暖身子,必贪图一时畅快而落下关节炎、节生冻疮。栽秧打田的大忙时节,常常是天不亮就让牛角号吹醒,太阳还没出来就跑到田地里去干活,一直要干到月亮落坡,夜深人静才歇下来。人走进屋里,经常是累得脸不想洗一把、水不想喝一口就往床上倒。夏日里的农活不多,我们就去坡上挖煤,去砖瓦窑上打小工。酷暑天气,太阳火辣辣地晒得人头皮发麻,还要钻进歇窑不久的乡下土窑子,抱起烫手的破瓦,闷热的空气令人窒息不说,单是那满窑飞扬的煤灰,就呛得人不敢张一下嘴。一窑砖瓦出完了,我们这些打小工的知青,从头到脚满身都是黑灰,只好一家伙跳到水渠、堰塘里才能洗干净。挖煤不那么热,洞里子还挺凉爽的。可那一个又一个土煤窑,只有半人高,非得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踩住一根根尺把长的脚窝杆子,才能往洞子深处走。近的走三四百个脚窝,远的要走千把个脚窝,到了煤层前,抡起煤镐,借着小油灯的光焰,把煤挖下来,装进拖船。进洞一次不容易,总想把船装满,满装一船乌金般的煤,最少有二百五十斤,然后把拖绳勒上自己的肩头,拖起煤和船往洞外爬。那是双膝跪在地上,死死地踩稳一个个脚窝,往上使劲地爬啊!到了洞坡陡的地势,那一船煤在身后拼命地逮着你,你非得咬紧牙关,才能将船往前拖动一步。每次拖出一船煤来,我只觉得头晕目眩,天翻山摇,总要紧紧地闭上几分钟眼睛,才能逐渐缓过气来。要这样进出十次,计算一个劳动日。而一个劳动日多少钱呢?五角九分六。这是我们生产队的劳动日工值,也是远远近近最高的工值。初次下乡时,我们不在乎工分,我们不讲究什么报酬。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是到广阔天地里来炼红心的,是来参加三大革命运动的,是在改天换地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我们的主观世界的,我们怎么能讲劳动的报酬呢?可当我们付出了那么多艰辛的劳动、流了那么多汗水之后,听到报酬仅仅是五角九分六的时候,我们不讲了。我们开始议论,我们开始思考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乡间为啥这么贫困呢?五荒六月间为啥还有农民上坡去挖蕨苔、挖野菜弃饥呢?
  现实生活是严竣的,随着在山寨上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想到的问题越多,思考得也愈来愈深入。
  就在这个冬天,我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情:有个干部子弟,由于父亲被打成黑帮,关进牛棚,插队落户到了一个偏僻闭塞、有山有水的村寨。在那里,他和一个出身不好的姑娘相识了。姑娘在生产队里放鸭子,他在河滩上放羊。在那些受歧视的日子里,是同病相怜也好,是命运的安排也好,这一对知青恋爱了,爱得很深沉。随着漫长的插队落户岁月的流逝,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好。打倒了"四人帮",痴情的姑娘满以为命运会给她露出微笑,却不料事实给了她狠狠一棒。受迫害的干部官复原职以后听说儿子找了个出身不好的姑娘做对象,大为光火。父母亲出面以高压手段干涉儿子的恋爱,儿子抵挡不住大城市和舒适的工作岗位的诱惑,抛弃了女友,酿成一个结局很惨的悲剧。
  听完这件事,我脑子里受到很大震动,没有心思继续聊天,一个人悄悄地回到屋里,找出记事本,先三言两语把此事记下,并在下面写了两句话:
  这件事可以写能一部长篇小说,不过我要把它的结局写好,决不能写成悲剧。
  要是说写作《蹉跎岁月》直接的起因,就是这么一件事。
  在记事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决心和愿望之后,我躺倒在床,任凭泛滥的思绪跑着野马,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一九六六年,一帮煽风点火的红卫兵来到我们学校,兴一套新规矩,每一个进出学校的师生员工,都得自报家庭出身。当我的一个同学,报出他的出身是"小业主"时,一个红卫兵抡起皮带骂道:"资本家就资本家,还什么小业主!"话到手到,手里的铜头皮带一下子抽到我那位同学的头上,把他的脑壳打破了,血流不止,当即倒在地上。不是及时抢救,生命也危险。当时,我就站在旁边,气得浑身都在抽搐颤抖。
  一九七五年,有个工矿单位到我插队落户的公社来招工。两个招工的干部,用当时惯常的调包法,把一个出身不好的上海知青挤下来了。这位知青听说后去找他们俩论理,那两个人气势汹汹,蛮不讲理,其中有一个把桌子拍得"咚咚"响吼道:"我们宁愿牵去一条狗,也不愿招走你这个狗崽子!"
  我恰好在现场,听得一清二楚。当然,年岁大了,人也成熟了,不至于像我同学那样拿起刀去和那两人拼命;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事见多了,我也不会像十七、八岁时那样气得抽搐发抖了。但我的内心深处着实愤怒,着实震骇。把人糟蹋到这样一种程度啊!站在那里,我脑子里想,有朝一日,我要写本知识青年的书,一定要把这句话写进书里去。
  一九七八年,打倒"四人帮"已经两年了,某个单位搞选举,选举一个没有实际权力的名誉职位,差不多众口一词的意见,要让一位有威信有水平的同志当选。可群众怎么呼吁、怎么选也没用,理由是:此人出身不好。
  ……那个夜晚,我几乎是一整夜没合眼。类似的事情,在逝去了的岁月里,我见得太多太多了。
  红卫兵运动刚兴起时,上海的南京路上展开大辩论,每一个登台讲话者都要自报成份;在马路上、学校里,到处贴着两条风行一时的标语:"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插队落户时无论走到哪里,是赶场,是去县城看病,公社、区、县的有结干部遇到知青,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什么成份?"和我同一个公社,有一个表现非常好的知青,一天到黑到了干活,话也不多说一句,大队领导几次亲自上知青办替他说话,只因为他出身不好,接连四次推荐出去,都被刷下来了。
  "血统"在那几年里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
  可以说,反动的"血统论"对我们整整一代中国人的残害,那是太重、太厉害了。这是我写作《蹉跎岁月》的一个主要原因。
  写这本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写一写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命运,我们这一代人在十几年里走过的路。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走过了一条"之"字形的人生道路,都经历了这样三个阶段,三个思想层次。
  第一个阶段,是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六九年,这一阶段我们思想上的特征是盲目、虔诚和狂热。我们一拥而上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破四旧、立四新",我们为一次又一次最高指示的下达和《红旗》杂志社论的发表而欢呼,我们坚信,一个红彤彤的世界一定会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实现。当号召我们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时候,我们千方百计一起涌进了广阔天地,要去那儿开展轰轰烈烈的三大革命运动,大干一番事业,要把农村建设成为祖国的大花园,真可谓豪情满怀走天下。
  第二阶段,是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二年,即"九·一三"事件的真相向全国人民公布以后。这一阶段我们的特征由盲目、虔诚、狂热而一下跌入失望颓丧而彷徨迷茫,徘徊一段时间,逐渐地走向更深层次的思考。到达乡村之后,严峻的生活现实本身给我们上了最好的一课。繁重的体力劳动,当日复一日枯燥乏味地打发日子成了我们生活的内容,当乡村的贫穷使得我们触目惊心、不能理解时,我们是多么失望啊!有的人抽烟喝酒,打牌赌博;有的人忧郁颓废,苦闷至极;更有甚者,也有些人走向歧途,就此堕落了……想大干一番的美好理想被铁一样的事实击碎而破灭。就在这时,震惊中外的"九·一三"事件发生了。消息传到偏远的山寨,知青青年们震惊之余,都在议论,都在思考,他们中有的人为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脸红心跳,有的人深叹自己在"文革"初期的"革命行动"是头脑发热,有的人在思考着,为什么我偏偏看不出历史发展的轨迹。思考于人有益,思考能促使人振作,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好些代表,都是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的思考中觉醒的。
  拿我自己来说,就是通过那一段时间的思考和探索,逐渐意识到,靠豪言壮语、靠谁的恩赐来走未来的路靠不住了,必须得靠自己,脚踏实在地从偏僻山乡的崎岖小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提起笔来学习着写一点东西,试着把自己经历过的、感受过的、经历一番思考的生活写到稿子上去。可是……
  学习创作,谈何容易啊!
  我们插队时的知青屋里,放下四张床,就找不到放桌子的地方了。到了晚上,没有电灯。再说,白天还得虚心接受再教育呀,劳动有多累人哪,挑粪、耙田、铲田埂、钻进煤洞挖煤拖煤,在土砖窑上当小工,背灰、打煤巴、栽秧、薅秧、收割……一天干下来,那张床有多大的吸引力啊。
  这些还在其次,可以想办法克服。没有桌子,我掀起铺盖,以铺板当桌子,坐在小板凳上写。没有电灯,用墨水瓶改制个小油灯,点起来照样写。劳动累人吗,我挤一切空余时间练笔。清晨,搬条板凳,带块搓衣板,坐在后屋檐下,把搓衣板搁在漆盖上写;夜里,伙伴们睡了,我以床铺当桌子,点起小油灯写。油灯摇曳的火焰,把我的帐子熏得漆黑。我妹妹曾给我洗过一次,后来,她不愿洗了,,我更顾不上了。下雨天不出工,知青们聚在一起,抽烟、打牌、吹牛、喝酒、发牢骚消磨时间,我找一个安静处去写。赶场天,别人往街上跑,我躲在屋里写。贵州山乡下了农闲时节,出工很晚,我就起个大早,到山寨外岭巅上的古庙里去写。那儿只有破败的四壁和缺胳膊断腿的桌椅陪伴我,非常安静。我可以写到妹妹在山下招呼我,该吃饭了才搁笔。
  我在羊肠小道上跋涉着,艰难地跋涉着。为我的这些努力和追求,我开始付出代价,牙齿在连年剧痛后一颗一颗在脱落,遇到天阴雨落,膝关节就隐隐作痛。那当然都是这段生活给我留下的纪念和烙印。但我仍在往前走、走……
  第三个阶段,是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八年。这一阶段我们这代人的思想特征是急于要求兑现,要求有个归宿,是振作起来奋进。打倒"四人帮",解放思想,拔乱反正,给我们带来了希望。落实多年老知青的政策,大学恢复高考,给我们带来了欢欣。大家在这一时期的共同想法,是把逝去的青春追回来,是要重新从自己的脚下,迈开步子,踏出一条新人生之路,新的追求之路。
  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唐朝诗人李颀的诗句:"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哦,这十多年来,我们就是在蹉跎中度过的。
  写一写"血统论"对我们这一代人的残害,写一写我们这一代人走过的路,同时更希望写出我们当年那些知青各不相同的形象。可以说,这是我要写作《蹉跎岁月》的第三个原因。
  在那些年里,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有知青,都受到这场运动的波及。不论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善于知青的议论。
  起先说他们如何地有志气,风华正茂,开创了一代新风;跟着说他们如何的光荣,如何在乡村里大有作为,有的当了赤脚医生;有的当了记工员、会计,有的当了山乡的教师;有的当上了农技员;有的还提拔起来当了干部;接着说他们在乡村里呆久了,开始变了,变得调皮捣蛋,偷鸡摸狗,坐车掏钱,问题严重,得好好地管教。只要一提知青,人们不是唉声叹气,便是连连摇头,将他们说得一无是处,一团糟。
  实实在在地说,知识青年们在乡村的生活,是复杂而又丰富的、艰苦而又充满了向往色彩的。"知识青年",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字眼,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的蹉跎岁月里,是我们用汗水和眼泪、期待和希冀、探索和追求充实起来的。看到这个字眼,不该只让人仅仅想起艰辛的生活,不该只让人想到留在城里的待业青年,它应该让人想到更多的一点东西。就是我们这一代知识青年,也不完全相同的。和任何一代年轻人一样,我们中间有奋进者,有为祖国作出了杰出贡献的人,有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有退伍者……一句话,这是整整一代人的青春,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命运和遭遇。我应该把这一点写出来,告诉所有关心我们这一代知青的人。我的青春,我的追求和事业,甚而至于我的爱情,都是从那儿开始的,我有责任写。
  由于这样三个主要原因,促使我要写《蹉跎岁月》这本书。长篇小说的人物、故事、情节,整本书的结构、层次、段落,我都是基于这么一个认识来酝酿的。当然罗,写作一部书,是由于多种多样的因素促成的。要在一篇短文中,把诸多因素逐一讲明,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正是有了这三方面的认识和理解,有了我这本人近十年的知识青年生活积累,写作这么一本书的愿望才一天一天地明确起来,并且不断地像浪花般激起我的创作冲动,逼着我去思索、去实现自己的创作计划。
  于是乎,我找出了一个本子,把以上的认识和想法一点一滴写下来。同时,开始我写作之前的另一准备工作,写作人物分析,给每一个主要人物作传……这已经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了,不在此罗嗦。惟一可以讲的,是写作《蹉跎岁月》的时候,我还没有工作,既没有工资,也没有人给我发粮票。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十年岁月蹉跎过去了,我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得,但是得到的似乎又比任何人都多。我手中那枝笔的笔端上凝聚着写作最需要的感受和情绪,于是我写、写、写……一直写到今天,并将写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