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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神圣情感》连载六
作者/来源:原创 点击数:4453 更新时间:197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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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征的死,使贡格尔大队的知青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很长时间恢复不了元气。他们在送走了初征的父亲之后,全力投入到建房劳动中。人人都在拼命干活,仿佛只有劳动才能让人忘记悲伤与痛苦,只有劳动才能让人恢复生机与元气。萧宁看到,艰辛的劳动成了为他们医治伤痛的良药。

青年点的房子必须在国庆节之前盖好,因为这个地方国庆节肯定会下雪。巴特尔曾对萧宁说,你们的口号是扎根农村六十年,按这个标准应该盖一栋砖瓦房,可牧区不生产砖瓦,要到农区去买,那建房成本就高了,你们的安家费就不够盖房子了,还得留点钱给你们买皮大衣,要不然你们过不了冬。但也不能给你们盖一栋土房,土房可住不了六十年,我想来想去,就只能穿鞋戴帽了。

所谓穿鞋戴帽,就是用石头打基础,用砖砌四个房角,用瓦盖房顶,其他部分全部用土,这种房子在草原就算是最高级的了。巴特尔派大队的沙木匠来指导他们盖房子,沙木匠是多年前从农区流窜过来干木匠活的,他说他是回民,在草原没有人吃猪肉,甚至根本就没有猪,他感到很舒服,就不想走了,结果就真没走,还娶了一个蒙古族姑娘当老婆。他不仅会干木匠活,还会盘炕,会盖房子,甚至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捡到鹿角,到什么地方能套到狐狸,简直就是一个全才。而在农区,他只是一个平庸的木匠。就像多年后,萧宁的儿子上中学时,班里一个数学很一般的学生到美国上学后,被美国同学称为数学天才。

沙木匠告诉萧宁,草原的土有黏性,盖房子没有问题,要想让房子更结实,可以往土里掺麦秸。他指导大家挖了一大堆土,放进稻草用水泡上,然后,他脱下鞋子光脚进去踩。萧宁也要脱鞋,他说,别脱,你不能进来,女人的脚要保暖,不能受凉。萧宁说,现在是夏天,不要紧。沙木匠很坚决地说,不行,夏天也不行,夏天的水是凉的,土也是凉的。

荆雷便脱了鞋进去踩,踩得满脚是泥。

方卫东也脱了鞋袜,挽起裤腿,跳了进去。他原以为干活只能用手,没想到他的脚和腿成了最原始的搅拌机,这让他感到很新奇。刚开始踩泥的时候,他还觉得好玩,过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一股凉气浸入了脚心,又从脚心上升到膝盖,然后继续上升,直至凉彻心脾。

荆雷和方卫东当了一天搅拌机,晚上到河里洗脚时,他们觉得河水温暖得如同母亲的双手。

几天以后,房子的山墙就像催了化肥的庄稼一样长了起来,女知青的头发却都变短了,她们累得实在没有力气再收拾自己的头发了,只有贾米拉还在坚守阵地。萧宁问她,长发到底还能留多久?贾米拉说,留到今天晚上。

傍晚,贾米拉到河边洗头发,她抚摸着长长的黑发,真不舍得和它们分离,可疲惫的身躯告诉她,她留不住它们,她后悔下乡之前,没有到照相馆照一张留长辫子的照片。她拿起剪子,用河水当镜子,比量着从何处下剪子。

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先不要剪。”

贾米拉回过头来,看到宋典背着画夹子站在她的身后,宋典说:“你留长发非常漂亮,为什么要和她们一样剪短头呢?”

贾米拉笑了,说:“我也喜欢留长发,可你知道为了这长发我要付出多少时间么?每星期我要洗两次头,每天早晨我要花五分钟梳头。而我早晨最渴望的事情是睡觉,哪怕多睡一分钟也是好的。”

宋典没有吱声,每天早晨他也同样渴望多睡一会儿。想了一下,他说:“你能不能再留三天?”

“为什么?”

“让我给你画一张留长发的画像。”

贾米拉叫道:“这太好了!什么时候开始画?”

宋典文质彬彬地说:“现在行吗?”

“行啊,等我把辫子梳起来。”

宋典说:“不用梳,这样画更好。”

贾米拉说:“披头散发的,行吗?”

宋典说:“这不叫披头散发,这叫天生丽质,是自然本色。”

夕阳下,宋典开始给贾米拉画像,他看一眼贾米拉,在纸上画几笔,再抬起眼睛看她,目光那么专注,有时,他要凝视贾米拉很久才动笔。贾米拉从小到大,常常被男生偷看,或公开看,但被一个男性长时间凝视还是第一次,她觉得有点不自然,她问:“我看哪?”

宋典说:“你看我。”

贾米拉便把目光安放到宋典的脸上,她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看到了一种执著的神情,这神情深深打动了贾米拉的心。她预感到,宋典做什么事情都会勇往直前,而且一定能做成功。

直到太阳落山,实在看不清楚了,宋典才收起笔对贾米拉说:“明天我们再接着画。”

贾米拉说:“还到这来吗?”

宋典说:“对,不见不散。”

连续三个黄昏,贾米拉与宋典相对而坐,互相凝视,贾米拉觉得,宋典用目光传递给她的是一种电波,这电波让她的心海春波荡漾,这三个美丽的黄昏在她的记忆中成为永恒。

三天以后,贾米拉看到了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张画像,是一个长发飘逸的美丽女孩儿,静静地坐在小河边。她对宋典说:“你美化我了。”

宋典说:“你比我画得更美,我的画技实在拙劣,以后我如果能成为一个画家,我会再给你画一张真正的画像。”

贾米拉说:“我相信你。你的理想就是当画家吗?”

宋典说:“对,我从小就想当画家。”

贾米拉奇怪地说:“那你为什么报名到草原来?”

宋典说:“感情冲动,艺术家都容易冲动。其实,我来的第一天就后悔了。”

贾米拉说:“是因为初征吗?”

宋典说:“是,也不完全是。这里太荒凉了,我们在这里不可能大有作为。你可千万别告诉萧宁啊,她该说我落后了。”

贾米拉说:“我从来不打小报告。再说萧宁也不像你想得那么可怕,她也是人啊。你和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你不了解她,等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她是好人。”

宋典说:“我们都是好人。”

宋典没有把画像给贾米拉,他说他还要修改,他要让她更完美。

贾米拉说:“可惜初征的画像不在了。”

宋典说:“初征的画像已经刻在了我的心里,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我下乡以后画的第一张画像,我随时都可以把他放大成一幅巨幅画像,等有条件的,我也要把你的画像放大。”

贾米拉由衷地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

宋典笑了,说:“但愿如此。”

贾米拉终于剪掉了心爱的头发,她没有让别的女生帮忙,收工后,一个人跑到小河边,剪掉了黑亮的长发,因为她知道在她动手的那一刻,她的眼泪会掉下来,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眼泪,不想让她们说她小资产阶级,剪头发也要哭。这些头发从她记事起就跟随着她,小时候她不会梳头,都是爸爸帮她梳,爸爸的手非常灵巧,给她梳各式各样的小辫子,她走出去没有人能看出来她没有妈妈。可是现在,她剪掉了长发,等到回家时怎样面对爸爸呀?

贾米拉神情暗淡地回到蒙古包,她让大家眼前一亮,萧宁说:“贾米拉,我真嫉妒你,我们剪了头发都变丑了,你剪了头发却更精神了,英姿飒爽啊。”

贾米拉问:“真的吗?”

艾农递给她一面小圆镜子,说:“向毛主席保证是真的,不信你自己看。”

贾米拉接过镜子,看到自己的确增加了几分英姿,马上转忧为喜,唱起了毛主席语录歌: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徐筱然看着贾米拉说:“头发是人的第二张面孔。”

萧宁用刮目相看的眼神看着徐筱然,说:“你真是出语不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话不在多,有名言就行。”

徐筱然灿然一笑。

艾农说:“萧宁,到点啦,该开会了。”

在蒙古包前的草地上,萧宁召开了青年点的第一次全体会议。

萧宁先领着大家读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然后她说:“今天这个会本来应该在我们到达草原的第一天就开,可是,初征出了意外,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考验,这几天,大家都在化悲痛为力量,我很感谢大家。希望大家在以后的劳动中一定要注意安全,安全是第一位的。另外,我们要听毛主席的话,互助关心,互助爱护,互相帮助。这几天大家已经互相认识了,但我想,我们还是做一下自我介绍,包括每个人的自然情况,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互相了解是互相帮助的前题嘛。请大家尽量讲详细点。”

大家的自我介绍五花八门,荆雷说,他的家庭出身是革干,大家都知道这是革命干部的简称,可方卫东还是明知故问:“革干算什么出身?家庭出身只有雇农、贫农、下中农、中农、富农、地主,就算你爸爸是革命干部,你爷爷呢?他的成份是地主还是富农?他不会也是革命干部吧?”

方卫东的挑衅沉重打击了荆雷的优越感,但他不能向这个善于挑衅的人屈服,他说:“用不着你来做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我在各种登记表中,都是填革干。”

轮到方卫东自我介绍时,他说他根红苗正,祖宗三代都是贫农,虽然他还不是团员,但组织上完全可以信任他。荆雷本想说,我宁可信任一个团员,也不会信任一个趾高气扬的贫农。但又觉得与方卫东这种人一般见识,会降低自己的层次,就没说。

最让大家震惊的是宋典,他说他的家庭出身是地主,他说得那么流畅,而且声音洪亮,比说贫农还要理直气壮。萧宁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一个地主出身的人到昭乌达盟来,她原以为这支队伍是非常纯洁的,没想到在她的青年点就有一个地主的后代,难道他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如果他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那他为什么不以地主出身为耻?在宋典介绍社会关系时,萧宁似乎找到了答案,因为宋典说出了一个大家在收音机里经常听到的名字,然后,宋典说,这个人是他的舅舅,现任教育部部长。萧宁马上就联想到周恩来总理,周总理好像也是地主出身,但他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全国人民都敬仰他。还有领导海陆丰农民起义的彭湃烈士,也是地主出身,他们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在自我介绍中,每一个人都想把自己最值得骄傲的东西介绍给大家,可又不敢太露骨,怕别人说自己骄傲自满。结果,每个人都用三言两语给自己画了一张简捷抽象的平面图,这些平面图如同幻灯片,在萧宁的眼前一一闪过。她想,他们以后会用自己的言行让这一张张平面图丰满起来的,变成一幅幅立体的塑像。

萧宁也做了自我介绍,她说她的家庭出身是贫农,本人的政治面貌是党员,她是青年点唯一的一名党员,她说她会按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起到先锋模范作用,请大家监督她,也希望大家积极要求进步,靠近党组织,争取早日入党,她愿意做他们的入党介绍人。最后,萧宁说,大家都吃不惯炊事员做的饭,我跟巴书记说了,我们能不能自己做饭,巴书记同意了,他说我们可以出一个炊事员,大队给记工分,因为大队派的这个炊事员也是大队给记工分。现在有两个方案,一个是大家轮流当炊事员,另一个方案是选一个固定的炊事员。

萧宁话音刚落,贾米拉就喊:“我早就推荐艾农当炊事员了,还轮换什么,就让她干吧,她最合适了。”

萧宁问艾农:“你同意吗?”

艾农说:“我试试吧,干得不好你们再换人。”

萧宁说:“那好,从明天开始,你就是炊事员。今天的会就开到这。”

方卫东说:“等一下,萧宁,我建议唱一个歌再散会。”

萧宁说:“行,唱一个吧。”

方卫东立即兴奋地说:“贾米拉,唱小小竹排。”

贾米拉说:“你提议的你领着唱。”

方卫东说:“我不会指挥,还是你来。”

贾米拉便站起来,指挥大家唱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歌声如闪电划破草原的夜色,在无限广阔的空间回荡。

回到蒙古包,艾农才想起来,大队分给青年点两头奶牛,她本来说好明天早晨和萧宁一起去挤牛奶的,现在她当了炊事员,明天早晨她要做饭,不能去挤牛奶了。她说:“萧宁,明天谁跟你去挤牛奶呀?”

萧宁看了一眼贾米拉,贾米拉说:“别看我,我宁可去捡牛粪,也不去挤牛奶。”

一向不多言不多语的徐筱然细声细气地说:“萧宁,我明天跟你去挤牛奶。”徐筱然长得有点像林黛玉,细眉细眼,细腿细腰,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吹倒。萧宁没想到这样一个弱女子竟然又在关键时刻冲了上来,她十分欣喜地说:“太好了,关键时刻能冲上去的人才是好同志。”

贾米拉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但她就像没听见一样坦然自若。她对艾农说:“我要去龙布家跟他学马头琴,你去吗?”

艾农说:“我去不了,我得早点睡觉,明天好早起给你们做饭。”

贾米拉说:“不去拉倒,我自己去。”

萧宁说:“天都黑了,你自己去不安全。”

贾米拉说:“我不怕,我是无神论者。”说着就推开蒙古包的门走了出去,由于蒙古包的门太矮,她的个子又太高,她的头再一次碰到了门上。这两天,所有的知青都经常用脑门与蒙古包的门亲密碰撞,大家因此对自己的目测能力产生了怀疑。

贾米拉揉着额头直起腰来,外面比她想象得还要黑,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贾米拉有点害怕,但她不能退回去,她便大声唱起京剧《红灯记》的选段“浑身是胆雄赳赳”来给自己壮胆,没想到她的歌声像一根有魔力的红丝线,从男知青的蒙古包里牵出了一个人,他就是方卫东。

方卫东说:“贾米拉,你到哪去?我送你。”

贾米拉说:“我去龙布家。你知道哪个蒙古包是他家吗?”

方卫东说:“我知道,你就跟我走吧。”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方卫东几次想拉住贾米拉的手,都没敢。忽然,贾米拉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紧接着她就跌倒在一头牛的身上,她吓得大声叫道:“哎呀妈呀!”

方卫东赶紧扶起她来,说:“这些牛,天当被地当床,随便乱睡。”

贾米拉惊魂未定,摸着心口说:“吓死我了。”

方卫东说:“你跟在我后面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龙布家的蒙古包前,方卫东说:“就是这个,你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贾米拉说:“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我看这些蒙古包都一样。”

           方卫东说:“我当过侦察兵,我看这些蒙古包都不一样。”

贾米拉说:“你当过侦察兵?我才不信呢。”

方卫东说:“我想过当侦察兵,行了吧。快进去吧,你要学多长时间?一小时够不够?反正我过一小时就来接你,你不用着急。”

贾米拉敲蒙古包的门,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拉开门说了一句蒙语,贾米拉听不懂,但她知道是请进的意思。

贾米拉使劲儿弯下腰走进蒙古包,她不想再撞到门上,她看到牧民的蒙古包和青年点的不一样,中间有一个炉子,就是这个燃烧的炉子,使他们的蒙古包充满了温馨的家庭气息。龙布盘腿坐在炉子后面的牛皮上,手里捧着一只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奶茶。他见了贾米拉,分外热情地说:“上来坐,上来坐。”然后用蒙语给他的妻子下达了一系列命令。

贾米拉忙说:“我是来学马头琴的,你还没吃完饭,我明天再来也行。”

龙布忙说:“不要走,坐下喝碗茶,喝完茶再学琴。”

贾米拉只好坐下。龙布的妻子在她的跟前放了一张小炕桌,然后端上来一盘奶豆腐,一盘炒米,一盘黄油,还有一盘凝脂一样乳白色的东西,贾米拉问:“这是什么?”

龙布说:“这是奶皮子,你尝尝。”

贾米拉说:“这也是牛奶做成的吗?”

龙布说:“是呀。牛奶能做出好多种奶制品,有黄油,奶皮子,奶豆腐,奶嚼口,酸奶渣,还有奶子酒。最贵重的是黄油,最好吃的就是奶皮子。”

龙布的妻子推开门出去了,贾米拉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心里正疑惑,她就回来了,只见她用蒙古袍的长衣襟兜了一些干牛粪,她把炉子上的铝锅端下来,把牛粪放进炉子里,炉膛里立刻冒出来一些火星,牛粪也在顷刻之间燃烧起来。原来干牛粪这么易燃,这让贾米拉感到惊奇。更让她惊奇的是,刚刚还是牛粪筐的长衣襟已经变成了切菜板,只见龙布的妻子熟练地盘腿坐到地上,将长衣襟抖开,在上面切奶豆腐,然后,她从柜子上拿起一只碗,用蒙古袍的长衣襟里里外外擦了个遍,在她的手里,长衣襟又变成了一块洗碗布。原来蒙古袍的作用这么广泛,贾米拉惊叹不已。龙布的妻子盛上一碗奶茶递给贾米拉,贾米拉忙伸出双手接过奶茶,想到这只碗是用兜牛粪的长衣襟擦拭过的,她就不知道该怎样把奶茶喝进肚子里,她甚至看见奶茶上面漂浮着牛粪的渣子。贾米拉知道,龙布的妻子精心地擦拭那只碗是表达对客人的尊重,可她为什么不明白,那只用水洗过的碗,不用擦就是干净的,擦了反而不干净了。

龙布说:“喝茶,趁热喝。”

贾米拉为难地说:“我刚吃过饭,我喝不下去。”

龙布说:“喝茶帮助消化,喝吧,你不喝,她会生气的。她熬的奶茶是最好喝的,在草原,女人熬奶茶一人一个味道。不信你尝尝。”龙布说着把黄油、炒米、奶皮子和奶豆腐放进她的碗里。黄油和奶皮子一掉进滚烫的奶茶里就融化掉了,茶碗里漂起一层黄色的油花和白色的凝脂。

贾米拉没有办法,只好端起碗忍着心中的恶心,一口一口喝起来,喝着喝着她就忘记了牛粪,因为奶茶的味道果然不同凡响。这让她想起大连农村的女人做大酱,同样都是用黄豆,也是一家一个味道,没有人能对此做出解释,真是奇怪。

贾米拉碗里的奶茶还没有喝光,龙布的妻子又给她加满了,她看到碗里的奶豆腐已经被泡软了,像一条没有骨头的鱼。她咬了一口,觉得并不难吃,有点像高粱饴软糖。

龙布说:“奶豆腐越泡越好吃,奶皮子不泡更好吃。你尝尝。”

贾米拉便把一块奶皮子放进嘴里,简直是美味呀,奶皮子在她嘴里融化的感觉太奇妙了,她觉得在所有的奶制品里,奶皮子是最好吃的,不,在所有的食品中,奶皮子都是最好吃的。在以后的许多年里,贾米拉吃过很多山珍海味,但是,没有一种美食的口感能超过奶皮子。

贾米拉对龙布说:“真是太好吃啦。”

龙布很高兴,用蒙语告诉他的妻子。贾米拉说:“她叫什么名字?”

龙布说:“塔林涛亚。”

          “是什么意思?”

龙布说:“塔林是草原的意图,涛亚是光的意思。”

贾米拉说:“塔林涛亚就是草原之光。”

塔林涛亚说了一些话,龙布翻译说:“她说你长得好看,问你有没有照片,她想要一张。”

贾米拉说:“有,我明天就给她拿来。我们都是分别的时候才互相送照片,咱们刚见面为什么就要照片?我也不会走。”

龙布说:“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她想把你照片放到镜框里。”

贾米拉说:“你告诉她,她长得也好看。”塔林涛亚是典型的蒙古族女人,大眼睛,高颧骨。她好像听懂了贾米拉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

喝完奶茶,贾米拉把碗放到桌上,龙布却伸出舌头把碗舔了个干净,贾米拉这才想起蒙古族有舔碗的习俗,赶紧入乡随俗,也端起碗舔了起来,舔得鼻子上脸上都是茶渍,惹得龙布夫妻大笑。贾米拉自嘲道:“这还真是个技术活,我会学会的。”

龙布教贾米拉拉马头琴,塔林涛亚说,马头琴是男人拉的,女孩子不要学。贾米拉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做的,女同志也能做。龙布说,对,我一定把你教会。

学了大约一个小时,也不见方卫东来接,贾米拉心里有点不高兴,心想,这个只会说空话的家伙儿,再也不理他了。又学了一会儿,见天色晚了,贾米拉就起身告辞,龙布说,我送你。

贾米拉推开蒙古包的门,看见方卫东手提一盏马灯站在漆黑的夜里,夜黑极了,那一点灯火显得格外明亮,贾米拉的心里突然觉得很温暖。她说:“你早来啦?”

方卫东说:“我一直在外面偷听。”

贾米拉说:“是不是很难听。”

方卫东摇头说:“一点都不难听。我们走吧,龙布老师,再见!”

贾米拉跟着那盏马灯往回走,她想和方卫东说点什么,可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她第一次感到了语言的无能。方卫东竟然也沉默起来,平时他的废话那么多,现在他的能耐都跑到哪去了?

贾米拉回到蒙古包时,姑娘们已经睡了,她蹑手蹑脚走进去,还是把萧宁弄醒了,萧宁小声说:“你怎么才回来啊?”

贾米拉说:“你睡吧,我明天早点回来。”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萧宁就和徐筱然爬起来,她们穿上高腰水靴,每人提着一只水桶去挤牛奶。萧宁问:“天这么黑,你害怕吗?”

徐筱然说:“我不害怕,我从小就敢走夜路。我爸爸妈妈是五七战士,我是在农村上的小学,要走很长的山路,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我早就习惯了。”

萧宁说:“我听说你妈妈一直不同意你到昭乌达盟来,为什么呀?”

徐筱然说:“因为我哥哥。我们家在农村的时候,我哥哥病了,村子偏僻,送医院不及时,死了。我哥哥死的时候,我特别害怕,一直跟在妈妈的后面,和她一起哭,一起伤心,一起给我哥哥穿衣服,一起把他放进棺材里,再把他埋进坟墓里,那一年我才12岁,就经历了死亡的全过程。所以,初征死的时候,我就不害怕了。”

萧宁感叹道:“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

徐筱然说:“我妈妈别的不担心,就担心我得病,所以她坚决不同意我报名,她害怕会失去我。但我妈妈没有强迫我,她就是天天晚上和我谈,整整谈了一个星期,也没谈通,她看我态度坚决,就把户口本给我了。”

萧宁说:“你妈妈真好,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徐筱然说:“她是大学老师。”

萧宁说:“你们家有几个孩子?”

徐筱然说:“我哥死了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了。”

萧宁说:“那你真不应该来。”

徐筱然吃惊地说:“你也这样说?”

萧宁说:“我只是很理解你妈妈,她曾经失去过一个儿子,现在,你又远走高飞,她的身边一个孩子都没有了,你一定要多给你妈妈写信,别让她惦记你。”

徐筱然说:“我会的。”

天边露出了一抹亮色,徐筱然说:“走五七的时候,我就宁可起早也不愿意贪黑,起早越走天越亮,晚上越走天越黑,感觉特不好。”

萧宁说:“人不可貌相啊,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以为你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娇小姐呢,没想到你还受过这么多苦。”

徐筱然说:“你以为只有你不爱红妆爱武装啊?”

两个人说着话就来到了草场,她们看到夏营盘的每一座蒙古包的天窗上,都伸出来一支铁皮烟囱,每一支烟囱里都冒出缕缕炊烟,就像写在草原上的五线谱音符。每一座蒙古包旁边的篱笆墙上,都拴着几只虎头虎脑的小牛犊子,它们向自己的母亲不停地叫着,而它们的母亲却不能给它们喂奶,因为挤奶的女人们正蹲在母牛硕大的乳房下,把它们积蓄了一夜的奶水挤到自己的奶桶里。女人们的手指十分灵巧,也十分有力,在她们的手下,母牛的乳头像自来水管一样,哗哗地流出乳白色的牛奶。

徐筱然说:“小牛真可怜,不能吃牛妈妈的奶。”这也是贾米拉宁可捡牛粪也不挤牛奶的原因。

萧宁没有说话,她看到挤奶的女人们挤完了牛奶,就把小牛犊子放开,小牛犊子欢蹦乱跳地跑到母牛的身子底下吃起来。在挤奶之前,她们也让小牛犊子吃一会儿,然后再把它们拽走。萧宁问这是为什么?她们告诉她,小牛吃几口,牛奶就容易挤了。萧宁想,人类对付动物可真有办法,可这对牛是不公平的,只因为人比牛聪明,就可以这样对待牛么?

大队的牛圈里关着几头各种颜色的小牛犊子,塔林涛亚见萧宁和徐筱然来了,就打开栅栏门,饥饿的小牛犊子欢蹦乱跳地跑出来,直接跑到正在召唤它们的母牛身下,贪婪地吃起奶来。萧宁发现,每一头小牛犊子的肤色都和它们的妈妈一模一样,它们一大一小站在一起,煞是可爱。塔林涛亚把一头漂亮的大花牛分给萧宁,把一头咖啡色的母牛分给徐筱然,徐筱然说,我的牛没有你的好看。萧宁很有风格地说,那咱俩换。徐筱然说,算了吧。她们学着牧民的样子,等小牛犊子把奶水吸了出来,就上去把它拽开,吃得正香的小牛犊子死活不愿意离开妈妈的奶头,使劲挣,萧宁和徐筱然费了很大劲儿才把两头小牛犊子拽开。然后,她们蹲到母牛的肚子底下去挤奶,一开始不会用劲儿,根本挤不出来,母牛长长的奶头在她们手里就像一根不会出水的胶皮管子。塔林涛亚过来给她们做示范,萧宁觉得她挤奶的动作非常有节奏感,她们照她的样子练了一会儿,终于挤出了牛奶,两个人很高兴。好不容易挤了小半桶牛奶,不料母牛一蹬蹄子,就把徐筱然夹在两腿间的奶桶蹬翻了,洁白的牛奶洒了一地,徐筱然心疼地哭了。

萧宁眼看着牛奶迅速渗到地里,说:“真是覆水难收啊。”

好心的塔林涛亚提着奶桶走过来,把自己奶桶里的牛奶倒了一半给徐筱然,说:“不要哭。”

公社奶粉厂的收奶车正在收牛奶,挤奶的妇女们把一桶又一桶牛奶倒进牛车上的大铁桶里,那哗哗的声音让萧宁想起了大连的自来水,她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牛奶。在政治课上,老师曾讲过外国的资本家宁可把牛奶倒进大海也不给穷人喝,他们的牛奶肯定会更多。塔林涛亚对萧宁说,你们的牛奶不用交,这两头奶牛是大队分给你们青年点煮奶茶用的。

萧宁和徐筱然把小牛犊子放开,让它们继续去吃母牛的奶,自己提着牛奶桶回到青年点。艾农正在煮小米粥,她说,你俩挤的牛奶也太少了,倒进锅里一起煮吧。因为没有菜,她又抓了一把盐放进锅里。萧宁皱了一下眉头,说:“你就煮这样一锅粥给我们当早饭?”

艾农说:“我只能因地制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萧宁无奈地说:“我真后悔让你当炊事员。”

艾农说:“就是你亲自当炊事员也没用,也得吃这个。”萧宁知道艾农说得没错。

房子盖到一半的时候,巴特尔来到工地,他对萧宁说,大队要派车去锡林郭勒盟的盐湖拉盐,你们青年点也去个人吧,拉一车盐够你们吃一年的。

萧宁说:“如果我们不去就没有盐吃吗?这里没有卖盐的吗?”

巴特尔笑了,说:“草原没有卖盐的,我们年年去盐湖拉盐。”

方卫东凑过来,说:“萧宁,你得派人去拉盐,没有盐吃,你们会变成白毛女的。”然后,他摆出一副讨好的嘴脸说:“巴书记,拉盐是不是赶马车去,要是赶马车去就让我去吧。”

巴特尔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你小子,就想当车老板,拉盐你还想赶马车去,只能牵勒勒车走着去,你去不去?”

方卫东说:“走着去,我就不去了,我已经在草原上走过了。”

萧宁说:“荆雷,还是你去吧。”

荆雷说:“好。”

巴特尔对荆雷说:“你去我放心。你准备一下,明天早晨出发。”巴特尔又问萧宁最近有没有什么困难。萧宁说,有,艾农到公社粮站去买粮,粮站卖给我们的苞米面都捂了,吃得大家直拉肚子,粮站是不是欺负我们呀?

巴特尔叹了一口气说:“也不是欺负你们,牧民不种地,吃国家供应粮,咱们这里是反修防修前线,年年备战备荒,农区每年收的新粮食都送战备粮库,倒出陈粮卖给我们,我们永远吃不到当年的新粮食。以前归内蒙古管,我们从来不吃苞米面,归辽宁以后,粮站才开始供应苞米面,我们都叫它辽宁粉,辽宁粉不好吃啊。这个问题我考虑很长时间了,你们来就好了,我想明年开春开两百亩荒地,种小麦,我们自己吃。沙木匠,你会种小麦吧,你带知青开荒种地。”

沙木匠说:“行,我们贡格尔大队这么多地,早就应该种,干嘛捧着金碗要饭吃呀。”

巴特尔说:“你就会事后诸葛亮,早就应该种你早怎么不提?”

沙木匠说:“我一个外来户,哪敢多嘴多舌。”

巴特尔说:“干活去吧,我可告诉你,下雪之前得完工。”

沙木匠说:“你放心吧,干不完让他们上我家住去。”

巴特尔说:“你家能住下呀?就会吹牛。”

沙木匠等巴特尔走远之后才说:“草原这么多牛,不吹牛吹啥。”

知青们都笑了。